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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把手指咬破,嚐到鲜血的味道时,一阵强烈的颤慄通过我的全身;如果现在可以打开窗户的话,我一定会纵身而下吧.
  我想到彦在音乐会开始前说的话;他说”我希望真的有一个柜子,我们两个人可以永远依偎在里面”,然后又接下一句“就算是棺材也可以”,想到这两句话,想到他说这话时凄楚的神情,我的眼睛热得可以喷出火来,牙齿紧咬住嘴唇,直到鲜血流过拼命抵着下唇的拳头;我在心里狂喊,彦~彦~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人,留我一人在这冷酷孤绝的世界?!你怎么可以不带我一起?!我忽然想到他发到我手机上的简讯;彦,你究竟跟我说了些什么呢?!你跟我说再见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离去?!那我呢?那我呢?!!!
  突然间,我想到彦决定离开私校出去考公立高中的事;彦自己下了这个决定,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很明白,他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会跟他去的,他知道我绝对不能没有他.
  想到这里,像从蔽荫遮天的丛林中突然走出一片辽阔的原野一样,我的心下倏然一片通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好过于死亡,那平静而祥和的世界,只能容身两个人的小小棺材,有的只是相拥而眠,再也没有任何纷扰.我忽然想到很多个我们相拥入睡,甜蜜安祥的夜,怀念和嚮往的情绪带来一种颤慄的欢喜.
  我不禁眨了一眨泪水浸湿的眼睛,在睫毛上无数小水珠中旋转的彩虹里,我彷彿看到彦和我两个人手牵着手,带着微笑凝视着彼此,飞向一个飘浮着氤氳幸福感,飘緲,但是永恆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不觉中,泪水也停止了.
  接下来的旅程变得非常平静;我起身到洗手间去洗了脸,整理了头发,平稳的坐在位子上,数着时间,期盼抵达目的地.舅舅和舅妈在机场诚挚的拥抱我,我知道我看起来苍白,但是平静.我跟着他们回家,舅舅坐在我面前,鼓励我,也说了对我的近程计划,然后…..
  **
  “晚上他们都上床后,我拿了美工刀,走到湖边,“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奇怪的是,虽然已经不是尘世间的人了,但我仍闻得到月光那好像洁净的床单的味道.
  我半倚在麦可的怀里,凝视着面前盛着星光的湖水,淡淡的,平静的说:“就是像这样的晚上,我跟彦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来就你了,然后把两个手腕的血管都割了,把血放尽,再投身湖里.”
  “噢~“麦可叹出一声,伸出双臂从背后痛惜的拥住我,他凉凉的手来回抚着我的头发,脖子,面庞,柔软而冰凉的唇在我发际来回廝磨着….我可以感觉到在无言无声中他苦涩的哀伤.一个澄净明爽的湖,前后相隔近三十年,漂荡着两个十七岁男孩的终极命运;这种感慨和震撼让我神思恍惚,我不觉回首去望麦可,发现他的瞳眸正深刻的望着我,摇逸着的光,好像带着星光的湖水.我没有办法转移视线,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终于,麦可低叹一声,把嘴唇轻点在我颤动着的睫毛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那样坐着,麦可拥着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心底里的伤痛已经不那般狂澜,只像一条幽幽的黑色河流,缓缓流过我的脚边,甚至没有发出淙淙水声.贝多芬的”悲愴”第二乐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脑子里响起;悲剧的涟漪,宿命的沉痛,彦就那样选择离去的哀伤仍然在默默啃蚀着我心底的那一角,我不禁喃喃开口:
  “不知道他留在我手机里面的短讯,是不是找我一起…..”
  “你可以问他.”麦可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幽然的深沉.
  这几个字不禁让我愕然;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望向麦可.他很快的牵动一边嘴角,露出半个勉强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然后耸耸肩,做无谓状的说:
  “我想你妈妈是来带你的骨灰回台湾的,等你回到台湾,就会见到彦了,到那时你就可以问他了不是吗?”
  我张着嘴,抬头望着麦可,一时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起来麦可说的,一个灵魂,是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遗躯太远的,也就是说,其实原本我根本不知道,死在舅舅这里是完全没有用的,所有痛苦的挣扎和痴痴的寻觅都是枉然,我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彦.我妈妈不会把我的骨灰就这样留在舅舅家,所以她来这一趟,势必是会把那个罐子抱回台湾去,也就是说~
  我就快要见到彦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无声但迅速的划过漆黑的夜空,然后砰地猛绽出光彩炫目的烟火,把整个天空照亮得灿烂辉煌.
  一股欣喜欲狂的电流暖暖的通过我的全身,我不自觉微笑了;不,其实,我仰天大笑,笑到鼻尖发酸,眼睛发热,有喜极而泣或是手舞足蹈的衝动;虔诚无二的死亡之心无非是为了要跟彦在一起,徒然的挣扎和寻觅也许让我筋疲力尽,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会跟着妈妈再飞过太平洋,然后彦就在彼岸了!我听到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像跳着踢踏舞一样地奏着贝多芬的快乐颂,并且变幻出无数雀跃的变奏曲,我的心房好像被欢愉的蝴蝶翅膀轻拍着一样,所有跟彦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都一一出现在我的脑海;彦清淡的眉毛下恬然的笑靨,纤细古典的手指在触到我的肌肤时那种陶然的幸福感,他呼吸时徐徐散放着的醉人气息,冬夜里凉凉的膝盖交叠时的温暖和悸动,他柔软的唇轻触到我的耳际时那瞬间的颤抖…..彦~彦~我用生命钟爱的彦,我几乎要朝着远远的地平线竭力大喊出来,我就要回来就你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你也在找我!请再给我们一点点耐心吧!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我们渴望的两人世界已经建好在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永远,永远,永远…….
  这种美梦成真的兴奋和炫目感每每让我感动得不能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眼前白雾繚绕,知道我已经激动过头,开始”蒸发”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让自己不心颤的狂喜.我简直是没有办法忍耐和等待,于是从早到晚跟在我妈妈身边团团转,希望能听到她说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台湾,心神跟着她的每个行动忽上忽下,只要一看到她把东西收进箱子里,就兴奋得当成她是在打包,看到她把东西取出来,就无赖到像小时候一样往她床上一瘫,对着天花板大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要走啊?!难道你不用回去上班吗?!”跟妈妈跟到我快要发狂,于是我忍不住开始去盯舅舅,站在他身后看他上网是不是帮我妈确认机位,听他讲电话看他是不是打给航空公司…..
  做”鬼”的方便,我终于嚐到甜头,虽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全无所获……
  我不禁颓然把自己掷倒在我的小提琴毯子上,朝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焦灼的叹息,心底热切地安慰着很可能根本听不到我的彦,快了,快了,我就快要回来了,请再等我一下……
  然后,身边的一个声音把我惊了起来;是妈妈进了我的房间.
  彷彿迟疑着,她驻足在门边,手扶着门框,眼睛定定地怔望着房间里面.
  我不觉坐起了身,也凝望着她.
  妈妈的眼睛里透着哀悽,但神色中仍有她个性里的沉稳,好一会儿后,她才移身进房间,在书桌前坐下,伸手去抚摸了搁在墙角,我落地舅舅家后从来没有开过的行李箱.
  我心底欢喜的一跃;她来收拾东西了?!她要回台湾了?!
  她蹲下身,把箱子放平,打了开来.
  我没有看到过的箱子里面,是妈妈一贯做风的整理得非常整齐,无数出差的经验,让她几乎是出于习惯的知道行李该要怎么收拾吧.可是,想到她是在知道儿子最要好的–朋友-跳楼身亡,而她即将匆促把唯一的儿子送出国去的情况下收拾这些东西,对于她的冷静和组织能力,除了佩服和感慨,也许还有一些懍然的慑服.
  妈妈对着这一箱她亲手收拾的我的东西凝望了好一阵子,然后轻叹着叫出我的名字:“桐….”
  听得出她声音里幽然的悲切,我不禁从床上滑下来,蹲在她身边,轻轻的回她:“妈妈,我在这里啊.”
  妈妈对我的回覆当然没有反应;她伸手轻抚过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一样一样取出来,好像触碰婴儿那样小心珍惜.头发遮住了她的侧面,但是我看得出她的肩膀耸耸的抽动,然后我看到泪水滴在她拿着的一件衣服上.
  妈妈的眼泪让我万分伤心;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看过妈妈哭,但就在最近,三次流泪都是为了我,我不禁开口安慰她:“妈妈,不要哭了,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妈妈把手上的衣服贴在胸口,心碎而不捨的抚摸着;我听到她带着泪水的哽咽:
  “桐,你真的不应该做这种傻事的,你为什么不给我道歉的机会呢?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的任何事情,我终究会尊重你的,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惩罚我呢?!…..”
  “不!妈妈!我没有惩罚你,我不是在惩罚你!”我痛心的跪倒在她身边,对她急切的低喊着:“我是离不开彦啊!彦不在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活下去……”
  妈妈的泪水仍无法止息的奔流而下,伤痛的喃喃而道:
  “桐,你不在了,我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还在哪里,我努力工作,为的是好好栽培你,现在没有你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桐,你为什么留下我孤独一人?……”
  她的话让我极端伤心歉疚;“噢,妈妈…..”我不觉伸出双臂想要拥抱她,可是我整个重心从她肩头滑过,然后滚倒在地上.
  我想起来了,我是没有办法触碰到她了…..
  但我仍忍不住在她身旁急切得几乎用喊的大声说:“妈妈!我就要跟你回去了啊,我还是会在你身边啊,你不是孤独一人的!……”
  但是妈妈仍然垂着头,泪水盈眶的抚摸着我的东西.
  …..她听不到我的…..我不禁怔然在那儿,感到徒然的丧气和无奈…..
  然后,驀地间像一阵闪电一样划过我心头的,是我突然想到,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听得见我,触得到我的~
  是麦可!
  **
  多久我没有见到麦可了?!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观念;但一定很久了,应该最起码好几天了!
  问题不光是我多久没有见到他,重要的是–我有多久没有想到过他了?!
  麦可说过的话回到我心头;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他是我”招唤”来的,如果我不在了,他会回到他之前所在的空无境地;我没有想到他,是因为我全心全意的想要知道妈妈究竟什么时候回台湾,我好见到彦,但是,难道我没有想到麦可,他就不会来找我吗?!或者,只是因为我几天没有想到他,于是已经把他打回空无,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来找我?!想到这里,我惊得心头抽紧头顶发麻;言语无法形容的歉疚感像一朵雨云一样垄罩在我心头;这份歉疚不止是对他,而且还对我自己–我怎么可以忽视掉这一点,尤其我仍然很想见到麦可?!
  我不禁呆住了–我想见到麦可….?是因为我还没有跟他道别吗?还是….?心乱和迷惘不禁让我徬徨和恍惚,我顿在那里,不觉怔然.
  然后,倏地一股灼烫的感觉注入心怀,我跳起来回身从落地窗直衝出去,一口气跑到湖边.
  明晃晃的烈日下,翠绿的湖水带着静静的微波,整个世界明朗又平静,好像麦可和我一起渡过的每一天一样,差别只是现在没有麦可的影子了,只剩下我一人睁着迷失的眼睛毫无边际的寻找着麦可.过份灿烂的阳光反射在湖面上,每一道光芒都强烈的刺痛我的眼睛,凝望着恍若出世般清亮的湖水,不知道为什么,我彷彿看到那一副沉落在湖底泛黄微黑的骷髏,无声无息无爱无怨的栖息在那儿,平静得一如从来不曾被搅乱过的湖水…..心头那泫然欲泣的衝动让我晕眩,我想张开嘴大喊麦可的名字,却无力的发愣在那里.
  然后,驀地间背后一声”早安啊~“把我惊得好似突然吃了一鞭的驴一样惊跳起来.
  我猛然回头,喘息间看到原来出声的是蔷薇先生.
  他一身慢跑服装,也好像往常一样.以他来自的方向来看,是已经运动完毕,在往回家的路上了.望着他一贯亲和的笑脸,我不禁想到麦可曾经举的”例子”;蔷薇先生究竟是人还是鬼呢?我还是看不出来…这不禁让我茫然了,但我忽然想到这样瞪视着他无论如何都是不妥的吧?于是我慌忙地马上也勉强笑一下,跟他道早安.
  蔷薇先生继续微笑着,侧首用下巴頷了一下林子,说:“你今天出来得比较晚是吗?他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他?!我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当然是说麦可!
  原来麦可在林子里!原来他还在!这份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的兴奋让我马上笑容满面,我衷心谢过蔷薇先生,然后疾步朝林子跑去.
  在我近到林子边,还没有走入丛丛树林时,就听到麦可悠扬的口哨声,衬着林间的蝉鸣和鸟叫.一片绿意下,感觉平静安祥而且心旷神宜.
  我不禁停下步伐,专注的听着那扬动我心弦的口哨声,像一棵树一样驻留在自己的脚根,心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悸动着.噢,天哪,不到这一刻,我不能想像我有多想念他!我不觉从心底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可是,一个带着疑虑的念头渐渐拢上心头–我已经几天不见踪影了,现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背过我调头就走吗?
  几分怯弱憋上心头,我迟疑在那里,竟不敢挪动半分.可是,轻快的口哨声是多么强烈的鼓舞!我鼓起勇气,举步踏进了林子.
  麦可倚在树上,闭着眼睛,十分间适的模样.这棵树,等于是”我们”的树,我们一起在同一根枝干上跟松鼠排排坐,相拥着躺在树下,沐浴树叶间流下的月光和阳光,也头靠头肩靠肩的靠在树干下,聊天或什么也不说……现在我站在这里,望着树影摇逸在他俊美的面庞上,忽然惊觉的想到,这棵树,这个树林,这口哨声风声这暖暖的夏天的声音,还有–麦可,他流光瀲瀲的眸子轻柔深切的吻快意明朗得一如夏天一样的性情….所有一切的一切,统统都即将成为过去,成为一个灵魂终极的回忆;从此之后,这一切都将不断的重覆出现我的梦中,而也只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个念头让我惊恍,我不觉苦恼的咬了下唇;不可思议的是,我都已经死了,但咬着仍然是会痛的;看来,人死了也不见得就摆脱一切了不是吗?!我仍然烦恼,仍然徬徨,仍然面对生离死别的挣扎…..,我不禁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是听到我叹气,还是心电感应呢?麦可睁开眼睛,看到我.
  他望着我,坐起了身.
  我也殷切的望着他,心底满是模糊的挣扎和凌乱的歉疚,不自觉两隻手在身前互相交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飞扬的笑容在麦可的脸上绽放开来,他喊了我的名字,跳下树枝,朝我跑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了,两眼黝黝地闪着光,深深的的注视着我,嘴角的笑意和煦,但唇边轻溜出一个小小的叹息.我抬起头来,望向这一对深刻的眸子,剎那间,一阵轻颤的电流通过全身,我脑中竟然奏起salutd'amour;遨翔的精灵般的乐声带来一种独特的自在和开怀,但是在心底的深处我却不能不惊憾;这是彦和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倾注最深层所有的情意,我们陶醉在这首曲子中无数次,而我脑中奏出的,就是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彦和我的版本;我不禁双手交握得更紧,没有心脏的胸怀鼓胀着,就算已经没有血液在全身奔窜,可是激狂的感觉仍然掠过全身.我不敢移动半分,一瞬不瞬的凝望着麦可,彷彿要把他坦然的面容,闪亮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全部深深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永远都不让它褪色消失.
  我们这样相对凝望了好一会儿,终于麦可轻笑出一声,露出映着阳光的亮白牙齿.他伸出了双臂,但迟疑了一秒鐘,又把手臂放下,只伸出双手握住我仍然交缠在身前的手,温柔得像和风一样的问我:
  “你都好吗?这些天?”
  我不禁叹一口气,歉然的说:“应该是我问你吧?你还好吗?”
  麦可点点头,双眼目光闪动:“我好啊,“然后他朝我挤一下眼,灵犀的说:“到目前为止.”
  他这样说,让我心里觉得更抱歉,我马上解释说:“我还没有要离开.”
  “那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呢?”他小心的问,口气非常平静,但却撩动我心底那最脆弱的东西.我不禁又叹一口气,说:
  “不知道,我都没有从我妈妈或舅舅那里听说她什么时候要走.”
  麦可耸了一耸肩,像是安慰我一样的说:“时候到了,你就会知道了,现在也不需要着急.”
  然后他很自然而然的用一隻臂膀搂过我的肩,好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一直去想这件事了,好好渡过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比较重要!”
  听到这句话,我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们在能够相爱的时候享受我们的爱,这样就够了”;在这随时都可能分离的前夕,想到这一句话,一股悵然的情绪淹过全身,心里百般滋味混乱的交错在一起,我不禁又咬了下唇.
  这一天,跟过往的日子没有太多两样,我们在林子里漫无目标的散步,在湖边踩着平静沁凉的湖水,躺在白云游移的清空下,嗅着夏草的甘美….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感觉到麦可维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或许我们有牵手,或许我们肩头有互碰,但那都在”兄弟”的范围内.在心里,我有一种微微的失落感,可是,我不禁自问,那不然我要怎么样呢?我已经跟麦可讲过无数次我要找到彦,而且,其实到现在,这已经不是我的”选择”了,我妈妈来这里一趟,可想而知的是来把我的骨灰带回去,而我敢说这不是我最希望她做的事吗?!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甚至不敢拿这个问题来问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那个勇气来面对自己的答案.忽然间,我感到荒谬的苦恼;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一生不曾有过的犹豫和困惑袭击着我,我感到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顿.
  日落,万丈光芒的彩霞像海水般翻涌在天际,阳光烤热过的空气,在阵阵徐缓的微风轻拂下,变得凉爽适意.和麦可并肩倚在湖边的树下,隐约的,我感觉灵魂深处有一种颤动的渴望,像海浪一般在心底翻翻滚滚.
  然后,突然间,我感到颈际有被毛发轻刷着的感觉.
  我侧脸一看,发现麦可默默的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心底一荡,脊背僵直了一秒.然后全身融化一般,我放松颈项,让自己的头靠着他的头.
  过了几秒鐘,麦可突然站挺起来,转首望向我.
  我转首抬眼望他;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啊,深繸的眼光是那么深切!这样的凝视让我无可救药的感到心动和心碎,努力抑制的意念倏然挣脱所有的束缚,昏乱痛楚和软弱胡乱的交错,但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挥起双臂竭力的拥抱住他,迅速的寻着他的唇,渴切的吻上他.
  完全没有半分迟疑的,麦可回报以更狂烈的拥抱,痴迷热切的吻过我的唇,面颊,耳际,眼睛….在半掩的睫毛边,我看到轻颤的细碎流光;这炙热,燃烧,万般煎熬和缠绵的吻啊,倏然间,我竟想到在音乐会后,在后台彦不顾一切揽过我的那一吻–那是带着诀别的最后一吻啊!天哪,我要怎么办呢?!我听到自己没有泪水的呜咽,绝望痛楚而迷乱的在麦可耳边呢喃道”iloveyou”,像那一天彦对我一样,不停的重覆,没有办法止息的重覆,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没有呼吸的麦可胸膛在我怀中剧烈的起伏,拥抱着我的双臂紧绷地颤抖,在眼际我看到他周身瀰漫出阵阵白雾.我心下一惊,他在”蒸发”了吗?但是,突然间,我发现,散发出白雾的不光是他,我自己也是!轻嬝的白雾交流混合在一起,像天堂的云朵一样包裹拥簇着我们两人,一种极乐的喜悦从心底暖暖而上,周围世间的一切都在白雾中渐渐淡去,柔和温煦的白光洒洒而下,虔诚的灵魂即将羽化为仙…..
  倏然间,麦可抽回手,失去拥抱的我好像被抽掉樑骨一般,瞬间我整个人垮倒在地.
  我看到麦可颓然跪倒在地,在双膝着地的同时,他的双手也落撑在地上.他的头低垂着,半晌没有挪动.
  太阳在身后沉落,晚霞在天边燃烧至深灰色的灰烬.
  许久许久,麦可终于长叹一声,哑声说:
  “你回去吧.”
  我僵凝在那里,牙关紧紧咬着,没有应声.
  “你先回去吧,“麦可抬起头来,背着馀光的他,脸被隐在暗影中,但是我仍然看得见那一对深幽的眸子.他轻声,温柔,稳定的说:“你放心,我没有要去哪里,我只是,“他换了一口气,用极度恳切的声音说:“我得要一个人静一下.”
  脊背后面一阵带着湿气的微风吹过,带来山雨欲来的凉意.我心里有点迷茫,有点恍惚;我怔怔的问:“你会在这里吗?你会走开吗?”
  我听到麦可一笑,又是他一贯的和煦了,他伸手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两下,说:“我待会会去找你.“然后,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吧,他肯定的重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被动的点点头.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我的心神彷彿仍然被拥裹在那层白雾中,停滞在一种我完全无意改变的虚幻里.四周一片黑暗与静默,我暗暗咀嚼着纷乱如水草一般的心绪,无法形容的奇异滋味在我胸腹间瀰漫着.
  然后,我被突然亮起来的灯惊得失魂,眼看妈妈和舅舅两人从大门进来,一路讲着话往舅舅的书房走去,才发现我是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我在原地顿了几秒鐘,终于回过神来.我从沙发里弹身出来,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书房;我真的需要知道妈妈究竟什么时候要离开,这样等下去–不论她是走,还是不走,我想我都会发狂吧.
  舅舅坐在书桌前,妈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舅舅看着妈妈,关切的问:
  “那你有没有接受他们的聘书呢?”
  妈妈用手支着额头,几许苦恼的说:“我是很想搬回美国来,但又有点觉得东岸太远了,如果带妈妈一起搬来,气候也得是考虑之一吧?”
  我大吃一惊;妈妈要搬回美国来!?那我呢?我是说,那我的骨灰呢?!
  “妈妈的问题我觉得比较小,“舅舅说:“她可以搬来我这里,我应该不会轻易搬离这边吧,倒是,“舅舅深思的换了一口气:“要建立一个事业基础很不容易,你在台湾发展得已经相当不错,放弃了可惜….”
  妈妈苦笑了一下:“他们早就想叫我搬去伦敦,我是为了桐才留在台湾的,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出差跑得这么辛苦?我本来想等他高中毕业后让他回美国唸大学,我再考虑自己的工作据点,结果…..”
  提到我的名字,他们两个人都深深长叹一口气.
  “那你考虑去伦敦吗?如果妈妈的问题交给我的话?”舅舅问.
  妈妈沉吟着;她的态度让我紧张起来,如果我仍然有一颗心脏的话,一定是跳到要从嘴里弹出来吧.
  妈妈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点点头,低声说:“应该会吧,“她又叹一口气,再发声时语带哽咽:“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在那里住下去,就算我不常在台湾,可是那里到处是桐的影子,就算搬个家,还是在同一个城市…..”说到这里,她一滴泪水溢出眼眶,没有再说下去.
  在同一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爸爸,当年爸爸离开我们,妈妈也是马上决定搬离美国,噢,妈妈….我心里是无尽的抱歉和内疚,我的妈妈,一生要经过多少次亲人的生离死别呢?我在她身旁,但是没有办法安慰她什么,我不由得恨起自己来….这是怎么样的一场混乱啊…..
  而且,更混乱的是–究竟妈妈要搬到哪里去呢?我不能说我不希望能够仍然跟妈妈在一起,可是–彦,那让每个人心痛的台北市,彦是在那儿啊…..妈妈会把我的骨灰葬在台北,而不带着我天涯海角吗?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子里冒出来;如果我知道要怎么”托梦”就好了;但是,问题是,我知道我要什么吗?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确切的答案,那我有什么好讲的?还托什么梦?
  我要的是什么?恍然间,一个念头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浮出水面–如果妈妈在舅舅这个城市里找个工作如何?在舅舅家附近买个房子,靠山面湖,气候宜人,外婆的问题也解决了,那我…..
  我怔在这个念头上;随着气泡上升的,还有一张和煦如夏天的阳光一样的面孔,他闪亮的眼眸盈盈注视着我,一抹灿烂的笑意在微扬的嘴角…..
  麦可….我不禁喃喃地唸出他的名字….
  我神思恍惚在那个念头上,感觉心里纷乱的挣扎,舅舅和妈妈的对话完全没有进到我的脑子里,直到妈妈叹一声,说:
  “总之,后天一早我就动身了,先回去,其他的事,就再说吧.”
  后天一早–所以,等于是还有一个白天两个晚上,妈妈就回台湾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要见到彦了!
  我心里一动,没有办法形容那究竟是兴奋激动,还是七上八下,我只知道脑子里紊乱如麻,烘热又酸楚…….
  我不自觉的叹一声,回过身去,举步要踏出这个房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已经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要回去了,我该给妈妈和舅舅一些谈话的隐私,我想–想回去湖边找麦可,告诉他我什么时候离开…..
  想到跟麦可的分别,脚步颓然的沉重起来…..
  我刚离开门边,还在走廊上,就听到舅舅的声音传出来:
  “结果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个孩子”?!我不禁一怔,顿下了脚步;他们在讲谁?
  我听到妈妈叹一声,说:“还是一样,我想他大概就是这样了.”
  “是植物人吗?”舅舅问.
  “大概吧,这真是作孽.”
  就算没有看到妈妈的脸,我听得出来她的语调中惋惜和忿怨的矛盾;我觉得脑中好像有一个火山,冉冉灰烟在山口繚绕,是火山就要爆发前的先兆;究竟他们在说谁呢?!我的心头,不觉紧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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