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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正院时,父亲身边的两个侍女绯云绿衣皆守在门外,见她过来齐齐行礼,反惹得叶渺不知先说什么了。
  绯云笑道:“二小姐过来玩么?家主在里面见几个外头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早给自己找了个恰当无比的接口,此时匆忙道:“不——我是……我是来父亲书房找本书看的。”
  绯云与绿衣互视一眼,不免都带了笑意,绯云道:“书房还在正院后面,二小姐请随我来吧。”
  顾家百年古宅,院内花木森然,多见古树参天,枝繁叶茂,绯云带了她避过日光,从树荫下面的小径一路穿房过屋。路上偶尔问起一两句叶渺的衣食起居,又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道:“大小姐早间就牵马出去了,不知晚上宫宴前还回来否?”
  叶渺正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想事情,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绯云问了两遍,她才慢半拍地听进去:“大概是不回来了吧……顾秀说她们要去章台行宫玩呢。”
  章台行宫距离内城来去也要一个多时辰,顾秀巳时离家,便是赶在日暮之前回城就不错了。两人绕过正堂,到了一处僻静的后院,绯云引她进了书斋就回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顾舒的书房也同他的人一样,气蕴内敛,温文雅致,叶渺支起窗子,在矮榻上趴着看了一会儿外面,也许是连日赶路疲累,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风声,颊边冰凉,似乎是下了雨,但身子却沉得很,怎么也起不来似的。
  就这样睡一会儿好了……她断断续续地想起这是在哪里,好像不是冥广,是了,她随父亲到顾家本家来了,父亲一会儿应该会来找她……那他带伞了吗?
  没带伞的话,这个雨可不小啊……淋了雨,会着凉的吧?这雨冷飕飕的,一定会着凉的,还是等雨停了再过来比较好。她稀里糊涂的想出来一个结论,安心地等起雨停来。
  也许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跟自己说实话,和那些经书上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她实在是很想爹爹的,不然也不会这样闷头撞过来。
  她自幼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受尽苦楚,与父亲相认后,又总是圆月易缺,聚少离多。那人笑话她孤僻到一天只知道闭关修行,却不知她如果不修习术法,便再也无事可做,一年到头,也只不过是等着那几个年节下,父亲带着顾秀穿越冰原来与她相见罢了。
  只是连这样的相见,都总是阴差阳错的失约。说到底,她其实本不该生出这些多余的心思,但当灵台收不住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绪时,就总有一些要越过群峰浮云,飘到冰原的另一边去了。
  顾舒多谈了约摸一刻钟就撑了伞过来,一眼看见了半个脑袋都露在窗外的女儿,忍不住摇摇头。走近前一看,小丫头的半边衣袖都已经湿透了,额发一绺绺搭在脑门上,上面还挂着水珠。他用袖子裹上去擦干了一点,扬声唤侍女过来。
  书房重地,素来是没什么侍人敢在此多留,绯云绿衣两个本候在外面,闻声连忙跑进来。顾舒道:“去砚心院取两套衣裳。”
  他抱着阿渺从窗台上下来,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抽条长身子的时候,骨骼却很轻,站在那里的时候已经隐约有了少年样子,睡着了却还是满脸孩子气,脑袋从手臂上歪过去,手腕脊背都被冷风吹得冰凉。他叫住绿衣:“等等,再拿个暖炉来。”
  叶渺听不见这一串话,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过一阵,压得有些麻木的手脚渐渐松软了起来,不由得朝着温暖的方向靠过去。放在顾舒眼里,就是女儿怕冷似的朝自己怀里躲,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小时候一样。
  他的心也便揉皱成一团,轻轻抱着阿渺到内室床上放下,搭过腕脉,确认不过是轻症风寒,只是小儿身体娇弱,容易为风邪所侵,若逢此雨季,落下病根倒是不好。待绯云过来,换去湿掉的外裳,又将暖炉塞进被子里捂着,掖好被子,将前院那些杂事都推过了。又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递进宫,言明不能如期赴宴之过,坐在窗下拿了本书慢慢看。
  叶渺从迷梦中将将醒来的时候闻见安息香的香气,温暖而干燥,室内的光线也是柔和清冷的,外面还有一点雨声,但已然完全被暖黄的烛光和淡淡的熏香隔开了。
  父亲的身影在灯下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身上热得很,推开两层被子,父亲听见了动静,起身过来探她的额头:“阿渺醒了?还是发烫,我让她们煮了红枣姜汤来,一会儿喝了再睡。”
  她想爬起来,却险些翻下床去,父亲拦得及时,按着她重新躺下,“有什么事吩咐她们给你做,风邪侵体,出去要再着凉了的。”
  她还记得不知什么时候看的《医道内经》,喃喃道,“风邪是五邪之首,内有郁积,外感时气,宜闭精自守,运气润脉,上滋灵台,下溉关元。我闭关调息一阵就好了,不必喝什么汤药。”
  顾舒听着就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时候还背什么书,我得跟伦兄好好说一说,定是他逼得你太紧。你素日专修道术,每每遇到寒邪侵体就强行以炼气法门抵御,长此下来体虚质弱,倘如灵台稍生杂念,真气不纯,抵御不利,可不是就要生病。先前我就说不该让你太早辟谷,弄得越发成个道痴了。”
  她觉得迷糊,可世人修仙,不就是为了求一个诸病不侵,百岁长生的么?
  顾舒笑道:“躯体乃万道本源,体在灵生,质灭魂散,仙家法门讲究御气化灵不假,但若一味进了这些外物之中,便如弃本逐末。神思万般扰,此身一息存,方才是玄门正法。”
  绯云从外面端了不知什么过来,顾舒接了汤盏,她凑过去一看,嗅出来红枣生姜的气息,汤色赤红,只飘着少许细碎的姜末,顾舒道:“葱段枣皮都挑过了,姜是一定要吃了才行的,不然等半夜再烧起来,就得给你喝黄连水了。”
  她忍不住微笑,黄连水是小时候她挑食,父亲拿来吓唬她的。如今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用这些小儿科的手段。她很快喝完一碗,任由绯云姐姐过来又搭了一次脉:“爹爹刚才还要说什么?”她总觉得父亲刚刚还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只是没说出来。
  顾舒道:“病中不宜多思,阿渺且睡吧。”
  她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才要躺下,忽而看见外面天色暗淡,心下一惊:“什么时辰了?今晚中秋宫宴——”
  顾舒叹道:“你还病着,去什么宫宴呢?我已同陛下报过了,宫宴就不去了,这几日都在家养病好了。”
  可是……她还要说话,却见外面纱帘掀动,顾秀也走进来笑道,“是啊,不然等回去把你还给涓堂主的时候,他要找父亲算账,问我们为什么带着你出来不过半个月就害得你生了一场病,那可怎么办?”
  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叶渺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别了一句:“又关你什么事了?你不是一大早就跑到章台行宫斗鸡走狗去了么?”
  顾秀向父亲眨眨眼睛,把手里拎着的一包药悄悄递给绯云,笑道:“正是呢,妬罗给我带了一只小玄凤来,脾气可大了,我好心给她喂东西吃,反让她狠狠啄了一口。要不是父亲让人传讯来说你病了让我快些回来,非得当场教训她一顿才是,改日带你也去瞧,怎么样?”
  她反唇相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出去闲逛么?”
  仗着有父亲在一边,顾秀果然乖乖闭嘴,她难得在口舌上赢过一次,不禁悄悄笑起来,连同数日对微明剑背着她在江南大出风头的不快都略过了,仰头闭目,只作假寐。
  这年中秋宿逢帝都雨季,十五当日虽下了半天的雨,晚间却有风起云散之象。顾秀便在庭中摆了供桌瓜果,点上香烛,进去请父亲拜月。
  顾舒笑道:“方才见你夜观天象,可有所得?”
  顾秀抬头望了一望,只见流云漫天,夜穹似海,那一轮清光隐在薄云之后,透出一圈虹晕来,“风向不定,大约今晚月亮是不肯出来了。”
  叶渺披了外衣从里面走出来,“不出来你就不拜了?”
  顾舒微笑道:“阿渺这话说的很是,秀儿去取线香来。”将一盒香每人分了叁支,姊妹俩站在顾舒身后,向正东方叁拜九叩。夜风泠泠,叶渺骤然从内室中出来,悄悄地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尤为清明起来。
  待第二次闭目跪拜时,周遭不觉渐渐明亮,她随着祝颂声起身睁眼,只见月光清圆,破云而出,遍撒天宇,不由得怔怔立在原地。顾秀侧头看她,轻轻笑起来:“月亮被你拜出来了,还不快点趁机许愿?”
  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叶渺默默低下头,拈香拜过两次,插在香炉里,父亲便笑道:“好了,外面风大,你们两个还是快些进去。”
  叶渺点点头,由着顾秀挽着她的手臂走进去。才一转身,顾秀就贴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哦。”
  叶渺抬头,顾秀笑吟吟地道:“下次默念记得口型不要动,我全都看出来了。你许的是——”
  她神情一冷,“不准说!”
  顾秀本就是虚者实之,故意拉长了音调吓她,这时噗嗤一笑,又凑过来道:“呐,那你想不想知道爹爹许的什么愿?”
  叶渺点点头。
  顾秀就道:“爹爹说,海月同时,天涯共明,若你在天有灵,护佑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一生宁静喜乐。”
  叶渺听得心下一酸,别过头去,“你光知道说别人,你许的什么愿?”
  顾秀微笑道,“唉呀呀,我可不比你们,求得要么是一生长乐,要么是永不分离,我跟月亮说得可简单了。”
  叶渺伸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作为威胁:“你说不说?”
  顾秀笑道:“我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刚才只许了一个愿,就是要你这个风寒快点好起来,不然我还得给你天天煎叁遍药,身上都熏成药罐子啦。”
  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是顾秀孤身去大厦的那叁年里,也许是她们分开不曾共度的第一年中秋,也许是更久之后,她领兵北伐,剑指帝京之时,叶渺还会想起这一年秋天。那时候她早已放下了两失父母的心结,不再为道心经书所困扰,甚至那个人,都不足以成为她行路上的阻碍,做这么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今鸿雁久不至,谁复长忆南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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