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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有那么一样事物是永不落俗的,那一定就是京城的秋天。金黄的脉络在街头巷尾伸展开,草木楼台都浸在明媚的秋光里,温净透亮。
  且惠下飞机时,冷得缩了缩脖子,侧着头往沈宗良的风衣里钻。
  他搂紧了她,拥着小姑娘往车边去,“我跟你说了,这里冷,不比江城的白天,就是不信。”
  她哆哆嗦嗦地点头:“我现在信了,风怎么会这么大的啦?”
  到了车上,玻璃一关,沈宗良搓了搓她的手:“还冷吗?要不然给你开点暖气?”
  “那没必要,我缓一缓就好了。”且惠把脸闷在他的胸口说。
  沈宗良吩咐司机开车,他说:“去西山。”
  且惠在他怀里嗯的一声,问道:“不是回胡同里吗?”
  沈宗良说:“你要读京大,西山那边的房子更近,开车都不要十分钟,散着步就到学校了。”
  且惠没再多问,哦了一声就靠在他身上,眯上眼睛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稳了。
  且惠听见沈宗良在和谁说话。他放轻了声音,“婚房就不能住了?你知道我今年娶不上媳妇儿?赌什么的?”
  车窗外仿佛是唐纳言的声音。他哼的一下,“你那尾巴甭翘太高了,没有我,你能把人给带回来?搞什么,怎么还不下车?”
  “睡着了没看见?我怎么下?”沈宗良低了低头,轻轻揉着她的手心。
  唐纳言拿下巴点点地,“打开车门,用你那两条尊贵的腿下,就这么简单。”
  “不了,让她再睡会儿。”
  唐纳言啧啧啧地走开了。
  看不下去,娇惯得一点谱儿都没有。
  等听见脚步声远了,且惠才睁开眼说:“我已经醒了。”
  沈宗良亲了亲她的脸,“醒了怎么不说话呢?”
  她老实说:“我听见纳言哥的声音,总觉得我这个样子,他要笑话我。”
  “他那不是笑你,是笑我。”沈宗良摸了下她的头,“好了,进去吧。”
  且惠被他牵着下车,她拿另一只手挡在眉骨上望了望,“这儿独门独户的,隔得还远,应该不会很吵吧?我要看书的。”
  沈宗良说:“不会,这里周边都是高校,很安静。”
  她问:“刚才纳言哥在这里做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对面,“他住这儿。”
  且惠低下头笑了,沈宗良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有,我想起庄齐小时候,天天把大哥哥挂嘴边,一刻都离不得她哥哥似的。”
  好像一眨眼,每个人就这么长大了。
  读小学的时候,她们站在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里,聊着关于成年的事。那会儿年纪小,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简单合理,只不过是妆台上的东西,从红领巾、粉红发卡变成香水和珠宝而已。
  可这么多年,没有谁过得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不费力,生活的重量并不轻。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一定要实现的心愿,有多少都枯萎在了路上,像来不及升到天空就哑火的烟花。
  且惠仰起脸看向她的爱人,回忆像午后浓淡交替的光影,一帧一帧地在他的脸上变化。
  这六年,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也在手掌间就淌过去了。
  她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就像弯腰蹲在河边,徒然地去捞流水。
  沈宗良带且惠在门口录面容解锁,他说:“隋姨回乡养老了,临走前,引荐了她的外甥女来做事,她明天会来见你。”
  且惠历来对这些是没所谓的。她点了下头,“这是你家,你做主就是了,我不过借住两天,谁来都可以。”
  这种见外的话,沈宗良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靠在黄杨木隔断旁,静默地打量她,昏暗里生出压抑的意味。
  而且惠只顾着欣赏起屋子,一对乌珠子上上下下地看,无暇兼顾他。
  这里是三进式的,客厅挑高七米五,一水儿色泽沉穆的摆件。紫檀松鹤延年插屏,大红酸枝多宝格,铜鎏金全镂空香炉,整屋装潢与家具陈设间,分隔与点缀之中,处处透着一种不偏不倚的适度之美,很符合儒家的“中和观”,一看就是沈宗良的风格。
  她已经上了楼,见沈宗良还独自站着,峻拔的身影被日光压在屏风上。
  且惠说:“沈宗良,我住哪一间啊?”
  “你是客人,你看着随便挑间中意的吧,我出去一趟。”沈宗良沉声说完,从格子上摸了一包烟,带上门就走了。
  室外影空云净,他一边往松竹和鸣的院子里走,一边偏过头,拢起火点燃了烟。
  刚抽了两口,唐纳言就过来陪了一根,他说:“怎么了?撇下楼上的小姑娘,自己抽上闷烟了。”
  沈宗良掸了一下烟灰,忽然问:“老唐,你求婚的时候紧张吗?”
  “也就一夜没睡好,外加两手汗吧。”唐纳言想了想说,笑着问他:“怎么,你也被这道程序叉住了?”
  他又把烟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
  沈宗良夹烟的手摸了摸心口:“不行了,一天到晚,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大领导说一句不对头的话,我这儿就要揣摩上半天,早晚会得病。”
  “你哪个大领导?”唐纳言抽着烟问他。
  沈宗良朝上边卯了卯嘴,“钟且惠。”
  “......”
  唐纳言将心比心地说:“她一个小孩子,说风就是雨的,很正常,庄齐也差不多,你自己看紧点儿。”
  “我紧不了哇。”沈宗良跟他说自己的难处,“江城还一摊子事儿,我最多一周回来一次,还能怎么紧?到了这个地步,就只有一个办法......”
  过了几秒,两个人交流了一个眼神后,异口同声地说:“结婚。”
  唐纳言扶着额头说:“你是到岁数了,但人家姑娘能愿意吗?没准想多玩儿两年。”
  “结完婚,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耽误她。”沈宗良把烟从唇边拿下来,食指敲了敲桌子,眉宇间一股权本位体系下派生出的严肃,“甚至孩子我也可以不要,我养她就行了。”
  唐纳言听笑了,“那倒是,反正你对她跟养女儿也没两样,还要悬心多了。”
  话刚说完,楼上就传来一阵碰碎玻璃的声音。
  沈宗良皱了下眉,手上加重力道掐了烟,站起来,迈开腿就往楼上跑。
  那百米冲刺的速度和劲头,看得唐纳言摇头。
  这疼到心坎儿里的架势,不结婚好像也收不了场。
  因为太过震惊,且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一张照片。
  她走来书房,远远地就看见那张旧照片摆在紫檀长桌上,是二十岁生日当天时候照的,沈宗良俯身替她整理着裙摆。
  且惠感到害怕,她记起来,曾经在背后写了一段类似恩断义绝的话,当时就要走了,她托唐纳言把福豆项链还给他。
  她隐约记得她写的是——“愿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这种东西,沈宗良怎么留到了现在呢?
  他存起来要做什么?是预见到了这一天,要和她算账吗?
  可且惠拿起来,发现这张比她的那一张要更大,应该是重新冲洗过了的。她从玻璃罩子里抽出来,捏在手里愣了一会儿神,又反过来看。
  照片的背面,也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早已换上了沈宗良笔走龙蛇的字迹,入木三分地刻在上面一样。而他写的是——“庚寅秋初,流萤乱扑,于京郊冯园遇且惠,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也不知道沈宗良在被她伤透了以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段的。那阵子她闹得那么凶,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将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心要离开他。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宗良仍在手书这份深情,对她那些孩子气的举动,拿出了全部的耐性在包容。
  她狠心无情地说不再见的时候,她最爱的沈宗良,伏在桌上,一字一字地写着毕生难忘。
  手里的相框跌落下去,生脆一声,在坚硬的地板上溅得四分五裂。且惠一开始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哭了起来,照片上沈宗良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听见急匆匆赶上楼的声音,她不想太难看失态,用手捂起脸,可眼泪又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背,温热地滴下去。
  “怎么了?!”沈宗良在门口喊了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片,赶紧把她拉了过来。
  他捧过她的手检查,看她哭成这个样子,以为是哪儿伤着了。沈宗良没找着伤口,胡乱吹了吹,“好了好了,不怕,我们去楼下。”
  但且惠一把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动,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她抽噎着,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不怕......我不是怕......”
  沈宗良不知道她怎么哭成这样。他口气也急了,“那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她又摇头,“这里,这里好难受。”
  “哪儿?”沈宗良果真低头去看,“在哪儿?”
  且惠拉过他的手,趁他弯下脖颈检查的时候,湿着眼睛吻了上去。
  沈宗良被她吻得束手束脚的,看她踮脚踮得艰难,索性抱起来,把她整个人都托到了桌上。
  她的眼泪渐渐不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张的红唇,和急促的呼吸。他们一站一坐,在这张百年老料打磨出的长桌边拥吻。
  沈宗良细细地吻着她的脸,尝到了她微咸的眼泪。
  他干燥的手心贴上她的脚踝,把一条细腿握在了手里,“到底伤到哪里了?”
  “没有,没有。”且惠搂紧了他的脖子,刚哭过的脸被情欲催生出浓重的红晕,扭动着,索要很多很多的吻。
  沈宗良被她弄得一团糟,衬衫扣子解到了一半,她就没力气了,又想从西裤里扯出来,也只掏了一半,但她的嘴唇黏在他身上了,只知道打湿他的下巴,这是想要他的意思。
  他咽了一下喉结,没有任何迟疑地,大力地楔进去。且惠一下子就软在了他怀里。
  “真的没有哪里受伤了?”沈宗良把她的脸捧起来,混沌地看着她,“回答我。”
  且惠眼角湿润着,视线涣散的,一字一句念着:“庚寅秋初......于京郊......”
  她读不完整,声音像是被扯断了的棉絮,呜呜咽咽地散在空气里。
  但沈宗良听得清楚,他胸腔里震了一下,越发用力地捣动。他说:“你没礼貌,乱翻长辈的东西啊?小惠。”
  她斜斜地靠在他肩头,咬着他提醒说:“你没有......你没有戴......”
  “不可以吗?”沈宗良ding得更凶了,装腔作势地诱哄她:“就到里面好不好?”
  且惠摇头,语气微弱地说着不可以。
  他是吓她的,最后关头紧紧抱着她,全弄在了后头。
  且惠最后选了南边的屋子,离书房近,推窗就能看见一墙之隔的怡园。
  周日下午,沈宗良搭飞机回了江城。
  他一走,夜晚再一来,家就显出空旷和寂静的味道。好在且惠有成摞的资料要看,也不觉得如何孤单。
  她几乎每天都不出门,守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在卧室和书房间来回,至多在傍晚去院子里走走。
  好几次了,唐纳言下班回家看见她,连浇花的时候也在背材料。他指给庄齐瞧:“看你老同学,都钻到书里去了。”
  且惠来了以后,这还是庄齐第一次见她,俏丽依然,走动时裙摆微微荡漾,穿着白裙行走在绿草丛中,像一朵袅娜娉婷的玉兰花苞。
  庄齐打个哈欠,称赞道:“她可真有韧劲儿,我上班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书了。”
  “人家是要考高跃民的博士。”唐纳言牵着她站在门外,笑着说。
  庄齐啊了一声,“这么鼎鼎大名的学阀,他对学生巨严格巨push,且惠怎么想的?”
  唐纳言说:“老沈和你想的一样。”
  “那怎么不劝一劝呢?何必吃受这份罪啊,真叫没苦硬吃。”
  唐纳言叹了口气,像说沈宗良,也像说自己,“有几个大人能犟过孩子的?是吧小齐?”
  一听他含沙射影的,庄齐捂起耳朵,摇头晃脑地进门了,“不知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耳朵聋了。”
  唐纳言还站在那儿,冲他妹妹的背影笑的时候,且惠先看见了他,叫了句纳言哥。
  他的笑来不及收起来,仓皇地说:“且惠,到家里来吃晚饭吧?”
  且惠摆摆手,“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好,下次和老沈一起来。”
  “可以的,谢谢。”
  九月底的一天,且惠见外面天气好,把早餐端到院子里来吃,她拿叉子搅着三文鱼沙拉,另一只手在平板上滑动,边看着一篇文献。
  “没必要一大早就这么用功吧?”铁艺栅栏外传来一道大惊小怪的声音,她的高跟鞋踩在苔纹斑驳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动。
  且惠举着叉子抬头,“唷,冯总大忙人,还能有空亲自来慰问我呢?派秘书来看看就蛮好了呀。”
  “噢哟,好小的心眼。”冯幼圆把墨镜摘下来,丢在桌上,“我说了,你刚来的时候,我手上有个大项目没做完,现在做完了,立马赶来赔罪。”
  且惠眼睛还定在屏幕上,“哇,都立马半个月了呢。”
  幼圆又往她身边坐:“不许生气了,生气对乳腺不好,我看你琢磨什么?全是英文哪,那算了,我头好疼。”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头靠到了且惠肩膀上。
  且惠扭过头笑了笑,把另一份没动的早餐推过去给她:“行了你,坐好来吃东西。”
  幼圆吃好了,拉过她的手说:“我们这周六去露营吧,你也出去活动活动,咱俩躺一个帐篷。”
  “去哪里露营?”且惠左右望了望,“现在还有哪座山合适?”
  她遥遥一指,“合适的多了,就这西山风景区,怎么样?”
  且惠吸着酸奶,很快就否决了她:“算了吧,我观察过了,山上全是锻炼的老头老太太,咱俩全副武装地上去,都比不过人家徒手往上爬的,你信不信?去了还不够丢人的呢。”
  幼圆赖在她身上摇啊摇,“我好不容有点时间放松一下,你就陪我去嘛。一个晚上就能影响你考博啦?我不信。”
  “好吧好吧。”且惠见她兴致这么高,答应下来,“正好周六沈宗良回不来,我们一起去。”
  幼圆往落地窗内眺了一眼,“他每周都回来,这周又不回来了?”
  “说是周六晚上要陪客,不知道谁又跑去江城了,我没问。”且惠说。
  幼圆耸了耸肩,“不回就不回啰,本来也要补班,十一就要到了嘛。”
  周六那天,他们一群人大早就出发了。
  幼圆来接且惠时,她那辆雷克萨斯lm的车门一打开,且惠吓一跳。
  这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她以为就姊妹谈心呢,结果庄新华他们都来了。
  且惠坐上去,往后招了招手,“大家好,这么多人啊。”
  幼圆小声:“那当然,是你会搭帐篷还是我会?”
  “我可没那个力气。”
  “对啊,我也没有。”
  胡峰他们面面相觑,都打量着钟且惠,想说什么,又不太好说。
  还是雷谦明敢问,他说:“且惠,你蔫不出溜儿地住进这里了,已经和小叔叔结婚了是吧?”
  “没有!”且惠吓得大声解释,她结巴了一阵,“我......我在这里考试,离学校近,暂住一下。”
  胡峰说:“没有也快了。我都当爹了,小叔叔还单身,这合理吗?说也说不过去啊。”
  车上开了窗,风刮进来有些冷,且惠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没说话。
  雷谦明怕尴尬,他调侃说:“小叔叔是有大志向的人,都跟你一样,一到晚上就惦记那点事儿!”
  说的一车人都笑了,庄新华也笑:“咱们同学里,也就你和且惠被剩下了,还有脸说。我和幼圆都订婚了。”
  且惠忙撇清关系,“我和谦明儿也不是一路的,我有男朋友。”
  “你男朋友谁啊?刚才那么理直气壮地否认呢!”雷谦明故意问。
  过去问起这个话,且惠总是躲躲闪闪不肯讲,一来沈宗良辈分大,她不敢拿他的身份公然玩笑,也从不在这种场合直呼其名。二来,早晚要分手的,这么高调做什么呢?白白惹人笑。
  但如今不同了,对于未来,对于前景这类的字眼,他们有了新的进展。她底气很足的,配合着说笑:“男朋友当然是沈宗良了。”
  此起彼伏的“哟喂”在车厢内响起,弄得且惠脸都红了。
  到了山上,他们一行人个个拄着棍儿,累得气喘吁吁。眼看不断有大爷大妈超过他们,且惠弯腰揉着一只膝盖说:“冯总,我讲什么来着?”
  幼圆也体力不支了,脸上表情狰狞得可怕,“他们得六七十了吧,怎么那么有劲儿呢,吃什么了?不行了,我得歇会儿。”
  还是庄新华来扶她,“你就坐下吧,我真服了,做什么非要爬山!”
  眼看且惠已经重整旗鼓,又出发跟上大队伍了,她才小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这还不是忠人之事啊?”
  庄新华瞪着她:“一天到晚不着家,还忠起别人的事来了,我一周才见你几次?”
  “这不是在见着吗?”幼圆和他嚷嚷起来,“您还想怎么见?”
  “我真是贱。”庄新华气不过,大力拧了下她的鼻子,弯下腰说:“就会和我来劲,上来,背你。”
  她笑嘻嘻地爬上去,“哎呀,你怎么这么好啊,我真捡着宝了。”
  到了山顶,看着云烟从矮一些的山尖上飘过,才觉得不虚此行。
  雷谦明一上来就捯饬家伙,“天儿这么好,我得把相机先架起来,晚上的风景肯定绝了。”
  “拍完也发我两张。”且惠有同感,她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
  “没问题。”
  大家都累坏了,搭好帐篷后,围在一起吃了午饭,各自躲进去睡了。
  且惠眼看着庄新华进了她的帐篷,大概找幼圆去了。
  她很识趣的,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雷谦明看她自己站着,递了杯热水给她。
  “喝吧,山上挺冷的。”他望了一眼帐篷内,什么也看不见,“庄新华还在里面没出来?”
  且惠捧着杯子点头:“没事,我等会儿。实在不行,后头还有民宿。”
  这个实在不行的声音太低了,听着可怜又无奈。
  雷谦明噗嗤一声笑了,他说:“会出来的,我陪你站会儿也行。”
  大概一刻钟,庄新华终于整理着衣领,猫腰从帐篷里跨过来,抬头就看见两双眼睛同时盯着,他也不大好意思。
  庄新华讪笑了一下:“你们俩在外面看什么呢?”
  “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雷谦明几乎立刻就反驳出口。
  “......”
  且惠笑过以后,进去时,看幼圆正蹲在气垫床边擦什么。
  她凑过头去,也没有看清是什么,就被推了出来。
  幼圆催她:“这里脏了。我们去住后面的民宿,那里下午茶很不错。”
  “......”
  上午累得快要断腿,到了房间里,且惠只脱了外套,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临睡前,幼圆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嗯嗯啊啊的应着,根本没听清。
  等她睡足了一觉起来,山顶上早就黑了天,月色如水。
  连气温都降了十几度,且惠穿上冲锋衣才敢出去,不知道幼圆为什么不见了,她往下走了一些,来到山间的栈道上。
  天上星光熠熠,万家灯火在脚下汇成河,交相辉映。
  且惠把手插在口袋里,觉得肚子有点饿,正要回去吃东西时,啪的一声,栈道两侧忽然灯光大亮。
  原本只有两盏路灯,还被小虫子围住了大半,她没看清,来时光秃秃的栈道,此刻已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茉莉,难怪总觉得有股清香,却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她低着头,一路赞叹着走过去,也不知道都秋天了,开得这样好的茉莉花是哪儿来的?数目还这么多,雪花一样洒在路上,缠绕在扶手上,盛开在她的眼底。
  且惠哇了几声,再抬头时,栈道尽头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逆着光,看不清面目,隐约照出一个英俊的轮廓,几乎要与山光月色融为一体。
  她紧走了几步,才看清楚那是沈宗良,他抱着一捧茉莉,穿整套的顶级羊绒料西装,领带饱满地系在脖间,一丝不茍的模样,随时都能去演讲台上发言。
  行至一半,她又顿住了,才意识到他八成是要求婚。
  且惠脸上滚烫起来,目光上下扫了一遍自己,和沈宗良一比,她穿得好随便,乳白色的抽绳冲锋衣,底下一条浅灰百褶裙,一双运动鞋。
  沈宗良就站在那儿,指了指栈道下方的别墅区,“小惠,我选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跟你求婚,将来你一回家,就能想起我对你许下的承诺,蛮好。”
  且惠也看了一眼,她开口有些艰难:“那么......你要许什么呢?”
  沈宗良讲得倒很顺畅,像是提前排练过很多遍,他说:“我将忠诚于你,以你为重,倾尽全力爱护你,照顾你。”
  “都不加个永远,没诚意。”且惠听得心口一热,脚后跟晃动了两下,低头挑他的理。
  沈宗良笑了下,大步朝她走过来:“永远这种词太虚无了。只能说我活一天,就做到一天,做好这一辈子,如果这样算的话,也可以说是永远。”
  他越来越近,且惠紧张地用手指绕着腰间的抽绳,眼看他已经到了面前,徐徐地屈膝跪下,从绿色的藤叶里拿出一个绿丝绒盒。
  它们是同一种颜色,掩藏得那么好,且惠站在旁边都没发现,她盯着沈宗良打开,高纯度的全美方钻在那一刻放出万千光华,熠熠闪动在灯光下。
  她忍不住张圆了嘴,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抿了抿唇:“什么时候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沈宗良回忆说:“钻戒是提前半年订好的,设计师的档期很难约,那个时候......”
  且惠接上他的话说:“我们还在闹别扭,不是吗?”
  “我们吗?”沈宗良像听了一个笑话,他摇摇头,“只有你,小惠。我从来没觉得我们有过什么别扭。分开这几年,也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是你要读书,要工作,我得尽责任,稳住大局,各有各的事,彼此暂时不适合在一起而已。”
  且惠的鼻头酸了酸。
  他好会叙述,三言两语就给她犯下的错昭雪平反。
  好像那些年的分离,都只不过是书页上的一粒灰尘,轻轻一掸就挥开了。到头来,书还是那本书,光洁如初,还是可以放在床头,一翻再翻。
  她忍着泪意点头,“是,我们没有过矛盾。我在读书,在香港工作,在照顾妈妈,你也有你的义务。”
  沈宗良笑了,为她这么的通透、伶俐、乖巧。
  他说:“我想了很久,认为一切都不能出岔子,劳师动众。花要最新鲜的,地点要标志性的意义,时间要卡得刚好,所有的环节都那么重要。但是在飞回来的路上,我又想,错了一两个细节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在这里,不是吗?”
  从他单膝跪下起,且惠的脑子里就空空的,树梢上被风卷来的虫鸣和鸟啼都失了声,她只知道用力地点头,眼中是水雾连天的湿气,他说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
  沈宗良看她这个样子,声音放得更轻了:“小惠,现在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把你剩下的人生都交给我,好吗?”
  “好,好,我交给你,我把我的心,把我的六十岁,把我的所有都给你,都给你。”
  且惠凌乱地说完,激动地用手捂着嘴,转到了另一边,低头抽泣起来。她没有丁点经验,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扶沈宗良起来,更不知道要伸手去戴钻戒。
  沈宗良的腿跪麻了,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自己扶住了开满茉莉的栏杆。
  且惠这才去搀他,哭哭笑笑地问:“不要紧吧?”
  “没事,血液不循环了。”沈宗良说着,拉过她的左手,从丝绒盒里拿出那枚切割完美的钻戒,月色下,像一块小小的、诱人的方形冰糖。
  且惠看着它被顺利无碍地推到底,刚刚好的尺寸。
  钻石星星点点地闪耀在漆黑的天幕下,像她的泪眼。
  沈宗良执着她的手,低头看了又看,拇指不住地抚摸过去,像欣赏一幅失传已久的字帖,久久不舍得挪开眼。
  末了,他牵起她的手来吻了吻,又将她抱到了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好了,这下不能反悔了。”
  且惠哭着笑起来,“没准是你后悔呢。”
  “怎么讲?”
  “先告诉你,我可什么都不会,菜也只会那两样,还不喜欢交际,也许当不好人家太太。”
  “没事,我既不用你做什么菜,也不高兴你出去交际。”
  她仰起脸,在满怀的茉莉香里望着他,“沈宗良?”
  “怎么了?”沈宗良很想吻她,但余光看见斜坡上的小崽子们,他的喉结咽了咽,又忍住了,小叔叔的派头不能丢了。
  且惠忽然很认真地说:“我有点太高兴了,想发神经,想大喊大叫。”
  “......随你高兴。”
  她靠在了栏杆边,蓄势待发的,都已经气沉丹田了,但一扭头,就垫脚抱上了沈宗良的脖子,温温柔柔地吻了上去。
  沈宗良闭了闭眼,被她吻的感觉是那么好,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他们很久没接吻了,如果不是在外头,他真想把她丢在床上去。
  “走走走。再看就不礼貌了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句,把且惠吓了一跳,她擦着嘴角的口水,回头去看,竟然有那么多人。
  她脸一下子熟透了,鸵鸟一样埋到沈宗良的怀里,“怪你,你都不提醒我。”
  “好好好,怪我,我没和你说。”沈宗良一只手抱着她,也懒得去和她争,是她自己要吻上来。
  且惠在他身上黏了一会儿,突然又问:“我们结婚,我妈妈是没意见的,但你妈妈那边呢?”
  沈宗良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在这之前,我安排她们碰个头,亲家母总归要见面的,她当长辈的,不能在你面前失礼。”
  吃饭碰头,且惠倒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反正婚后也不住在一起。她更多的是担心,这两个都不算性子好,不会吵起来吧?
  但沈宗良坚持,想必是有把握的吧,她点头:“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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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长假后第一趟到京,沈宗良没着急先回家。
  他吩咐司机:“往东郊温泉的别墅区开。”
  上半年姚小姐回了京,才知道自己的窝都被儿子端了。
  她不在的时候,沈宗良主动把老爷子在山上的宅子交了公,那份申请写得大义凛然,至今仍不时被提起,众口一词地夸他识大体。他在报告里说,家父劳苦一生,不敢言功高,但毕竟身故多年,于公于私,都不宜再给沈家住了。
  姚梦气了个倒仰,只好带着王姨去投奔哥哥。
  这阵子在两个城市间打转,沈宗良实在是有点疲倦,在车上阖了会眼。
  醒来时,天上飘起细细雨丝,田野林木都浸润在淡薄的雾气里,茫茫不见。从下车步行到门口,沈宗良的眉眼都被水汽沾湿。
  进门后,他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才笑向客厅里的人:“舅舅。”
  姚梁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哎,老二来了,快坐。”
  年迈的声音里几分拘谨,仿佛他才是客。
  沈宗良坐下后,见姚梁还直眉楞眼地站着,“舅舅也坐吧。”
  他摆摆手,笑着说:“我就不坐了,你妈妈午睡还没起来,我去叫一叫她。”
  知道舅舅在他跟前不自在,沈宗良也不强求。他点头,该尽的礼数还是尽到了,“给舅舅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姚梁连声说道。上楼时,他的手背伸到额头上,揩了两把汗。
  他敲了一下门,就直接推开进去了,姚梦正坐在窗台边喝茶,手上翻着一册书。
  姚梁来拉她,“别再绷着了,赶紧下去,老二在下面坐着呢。”
  姚小姐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疾色道:“不去!他不上来看我,反而让我这个当妈的下去见他?这是哪一国的礼?”
  “哎哟,我的好妹妹啊,别逞能了。你再犟能犟得过他吗?忘了那几年你在西南受的罪了?他六亲不认起来,连老爷子的宅子都要上交。”姚梁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姚梦尖细的指甲抓了抓泛黄的书页。她气得用力撕下来,“我就不该生他下来!从小他就不听我的,只认他爸爸。现在更不得了,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我还活该看他的脸色!”
  姚梁又开始翻旧账,苦口婆心地说:“老早我就劝你,别一门心思都只顾着自己,要不就是痴缠老爷子,也留点精神关心儿子,打小你养过他几天啊?把他丢给保育员,连过问都懒得,你说他怎么会亲近你?”
  “行了行了!”姚梦不爱听这些,转了身不看她哥哥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他来干什么的,总不是把我接出去吧?”
  姚梁摇头:“不大像。”
  姚梦责怪哥哥说:“你连这也不敢问一声吗?他是你外甥,你把舅舅的款儿拿出来,他敢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引得姚梁当即瞪了她一眼。
  就会唆使别人,连她当妈的都没办法,旁人还能抖什么威风?
  姚梁指了指自己,“我算哪门子舅舅?过去怕你老公,现在怕你儿子。没办法,全指着沈家这个招牌过活。从前嘛,我还敢和沈忠常说两句话,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看见你儿子那样儿我就犯怵。”
  说完,他又自己拍着膝盖,忽然叹起气来,“我是不中用了,但天麟还小,将来还指着他表哥照应,老二位高权重,又年富力强,还在往上走,我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他说什么是什么。你也不要糊涂了,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一荣俱荣。”
  姚梦想到那个钟且惠就来气,她哼了声:“有也是夫贵妻荣的荣。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当妈的?对他的心上人,他就千依百顺,怎么说怎么好。一到我身上,不是让我领头做表率,就是开口教训我。”
  她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乱糟糟的冬夜。
  就在徐懋朝死后不久,魏夫人淋着雪,带着瘸了腿的女儿魏时雨来投奔她,说家里刚出了事,实在太乱了,住不了人,能不能在这里借宿几天。
  姚梦平时和她要好,虽然也知道魏家不行了,但还是顾念着旧情,又想没准他家哪天能翻身,雪中送炭总是一份恩德。
  她正要让人去开门,是王姨站出来说:“夫人,这个门不能开。”
  姚梦说:“我让你开你就去开,我不信有人敢到这里来闹,赶快去。”
  但王姨坚持不让任何人出去。她说:“老二一早就交代过了,魏家的人,您一个都不准再接触。另外,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们明天就走。”
  姚梦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她自己身边的人,沈宗良是怎么把手伸过来的?她才意识到,不但是王姨,整个家里,已经无人肯听她的了。
  姚梁又劝了句:“下去吧,妹妹,嫁到了他们家你有什么办法?沈忠常没死,他还能向着你,哄你两句,现在他人都不在了,除了老二,还能依靠谁?元良又不是你生的。”
  提起这个,姚梦满身的怒气才渐渐消下去。
  她的嘴唇抖了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沈忠常要是还在,我也不会可怜成这样,他才不会让人对我不尊重。”
  姚梁啧了一声,又拿纸巾去给她擦眼泪,“他都成一把灰了,你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你只要不和老二对着干,他会孝顺你的。”
  气温变低后,京中的阴霾天多了起来,一日比一日沉重。
  姚梦擦完了眼睛,望着灰蒙蒙的日影打在落地窗上,沾着湿气的风吹起幻影纱。她将手里的餐巾纸揉了又揉,最后往桌上一扔,起身往门边走。
  沈宗良在楼下等了好长一会儿。
  听见下楼声时,他也不动,不紧不慢地喝着手边的茶。
  姚梦往他对面一坐,还是忍不住气道:“不容易,竟然想得起自己有个妈妈。”
  她说完,不住拿眼睛去看沈宗良的反应,但他只是微哂了一下,默不作声。
  等了好久,姚梦才又出声:“你来干什么的?让我看你喝茶吗?”
  “我在等妈妈发完牢骚,才好谈正事。”沈宗良总算放下了紫砂茶壶,他搭着腿,往后靠了靠。
  见姚梦不说话了,只是瞪眼睛,沈宗良才说:“说起来也怪爸爸,惯得您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好在现在太平了,自在一点也无妨。”
  姚梦说:“什么正事?你怕影响,我的那些房产都被处置了,如今我连个正经住所都没有,你还谈什么事?”
  “我是来接妈妈出去的。”沈宗良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慢慢说:“西平巷空了这么久,没个人住不行。”
  姚梦不大相信,眼皮上下翻动着打量他,“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连你大哥都没有份,你会让我去住?”
  沈宗良摇头笑了笑,“这叫什么话。我一身所有,还不都是妈妈的。”
  “哼。你不要糊弄我。”姚梦重重一声,“你是什么人啊?徐家还风光的时候,你就未雨绸缪地站出来唱反调了,在自己家的会客厅里装监控,谁也别想往你身上泼一滴脏水,把立场表得明明白白。老二,你爸都没你这么多心思。”
  和姚小姐沟通是有困难的。
  一顿话说下来,东拉西扯没有边际,沈宗良只觉得头痛。
  他压下脾气:“这也是爸爸教的,惜名声如惜发肤,身再正,有时也怕影子歪,何况是非常之时。你知道那些登门的人是敌是友?一句解释不清的话,就有可能毁了沈家。妈,您是想看见这样?”
  姚梦辩不过他,只能由着性子放话说:“老二,你那个小女孩子最好认得清你,否则你要算计她的话,她连个埋自己的地方都找不到。就这样她还敢跟着你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沈宗良敛了神色,他说:“过阵子天气好,小惠的妈妈会进京来看她。趁着大家都在,我们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把婚事定下来。都要领证了,讲起来双方父母还不认识,不成文的。”
  姚梦懂了,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拿你的四合院来换我点头,是不是?”
  “又错了。”沈宗良大力捏了捏眉骨,“房子本来就是妈妈的,我的婚事也不必您点头,只是让您露个面。”
  姚梦抓着这一点机会不放,“那我要不去呢?”
  “也可以,我会另外想过办法。”沈宗良站起来,拍了拍深色衣摆说:“只不过这次不去,将来一应的正式场合,您也不要出席了,我都会替您想好说辞。”
  这怎么行?将来她还想借着老二出风头呢。
  姚梦看他要走,也立刻就起了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她答应了,沈宗良也不见有好脸色,他说:“到时候注意态度语气,实在不会,可以向舅妈取点经。她在订婚宴上表现不错的。”
  姚梦觉得荒唐,“好笑吧你!我去就不错了,还要我笑脸相迎?”
  沈宗良平静地盯着她,眼神压在人身上沉甸甸的。
  他说:“您最好是这么做。我年纪也大了,脾气越来越不好,也很怕自己没分寸。”
  “知道知道。”姚梦不耐烦地应着,又小声说了句:“天麟娶的是韩家的三小姐,她是什么身份?你们家那个比得了谁啊,也就你愿意娶。”
  这句被沈宗良听得一清二楚。
  韩家算个什么东西?也来和他的小惠比?
  他不屑地笑了下:“妈也谈起身份来了,你嫁给爸爸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姚梦被噎住了,她刚结识沈忠常的时候,也常被人说不般配,是高攀。她明明自己也气得要死的,可过了这么多年,倒像是在沈家长大的一样,又拿这一套去轻视别人了。
  沈宗良指了一下门外,“就京里这些自命不凡的门户,说起来如何如何尊贵,平时总端着一副架子不肯放,我讲句不好听的,他们当中有几个往上倒三代不是面朝黄土,不是泥腿子出身?一个个的躺在功劳簿上,这就开始划分阶级,瞧不上平民家的好姑娘了?”
  “这话你去跟你爸说。”姚梦弹了弹指甲,她低头说:“反正他给你大哥选人,选的是他老同事的女儿。”
  沈宗良笑了,笑他妈真是拎不清,“大哥大嫂从小一起长大,几十年的情分了,到如今还恩爱得很,这也好拿来比较?”
  “是是是,我是个妇道人家,你明白得比妈妈多,我说不过你。”姚梦又泄气地坐下。
  沈宗良叹了声气:“到时候我让司机来接你,记住我的话。”
  他走到门口,就要迈下台阶时,听见后面喊了一声:“老二,当年的事情不是真的。小钟她不想出国,她妈被她气得住院,这才松口来找我。录音笔也是她自己交到我手里的,出了园子还哭呢。”
  这些话,放在六年前沈宗良会很想听,现在已经失去了时效性。
  他转身笑了笑:“那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姚梦撇了一下嘴,说不知道。
  沈宗良摇头,他这个骄纵了一辈子的母亲,到什么时候都高高在上,不肯走下台阶来体谅她人。她怎么会明白,且惠争着要当这个恶人,是一心想要成全他,好叫他无牵无挂地娶妻生子。
  但是小姑娘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娶妻生子并非人生的固化流程,遇不到喜欢的人,不走这一遭也不妨事。沈宗良笑说:“还是谢谢您,肯和我说这些。”
  姚梦不解气地瞪了他一眼,仍旧往楼上去了。
  西山脚下停了雨,云烟淡淡地拢住檐角垂柳,一派朦胧气象。
  沈宗良下车时,看见且惠小跑着从花格窗里出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说:“你的航班早就该到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好担心,书都看不进去了呢。”
  他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什么也没说,伸手抱住了她。
  甬道上花木扶疏,他们拥抱在轻绵绵的雾气中,远处芙蓉白的天色里,一缕日光透出了浓密的云层。
  「正文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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