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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冬天早晨头一节课,一个家远的学生迟到,被罚站。下课叫学生过来谈话,才知道这十四岁的韩庆根爸爸妈妈都在东莞打工,现在跟着叔叔过。早晨婶婶不愿意起早给他做饭,只能天不亮就起来,空着肚子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赶来上课。
  已经在教室门口站45分钟了,头发上还留着路上山风中结的冰碴。看见学生硬邦邦的头发,艾老师眼睛一下就红了。
  不仅当着全班学生向他道歉,还每天都为他留一份热热的早饭,总是记得招呼他吃。艾老师教英语。人家老师都一个字母一个单词让学生背,他上课却热闹得像小孩子一起玩,唯一要求是游戏当中必须用他教的英文。
  从这一季开始,全县城联考,英文最好的就是这所破破烂烂的乡中学:学生不但考试成绩都好得不像乡村中学的水平,而且发音都地道又漂亮得让县里重点高中的英语老师惭愧得要命。
  不过他们也心服口服:“人家那里有联合国派来的英语老师。”学校太穷太偏远,老师编制不全。初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加上体育音乐美术,艾老师什么课都有可能排到。
  而且是他坚持,校长才终于答应保留这些唱歌画画或者瞎玩、看起来没有么用的科目。艾老师成了所有学生的偶像。只要是上他的课就像过节,每个人心里的兴奋都胀得鼓鼓的。
  不知不觉,艾老师也成了全村人的偶像。村里每个人在需要尊严的时候,都会重重地强调:“你能跟艾老师一张桌子吃饭吗?人家是坐直升飞机来的!”发现他根本不会洗衣服,更别说用烧柴的灶头做饭,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顿时一堆学生的妈或者姐姐、甚至没有孩子在念书的女人们都争着要替艾老师做家事,最后这活儿实在太抢手了,村长只好抓阄让大家轮流。最让每个人心疼的,是艾老师多少有点水土不服,身体总是不太好,从来没有真正放声大笑过。
  三个年级只有四个老师,每个年级有不同的七门主课,超负荷的课程实在太累人,艾老师的身子禁不起这样劳累,做得比所有老师都苦都尽心,却不拿一分钱工资。
  慢慢地,他的脸色从刚来时候透着健康光泽,逐渐显得晦暗憔悴,甚至反而泛出一点不自然的潮红。
  一大半的时间只能勉强撑持着上完课,剩下的力气,只够半躺在学校边那颗很老的樟树下静静休息,养足精神好给一些家离得近的晚自习学生解答疑难。
  轮到上体育课,有时候示范动作难度大,会突然停下来闭目深呼吸,就像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这种时候,学生们总是一拥而上,把他扶回房间躺下。恢复力气后,他会笑微微道歉,那笑容显得虚弱,带一种特异的漂亮,常常令闻讯赶来的村长整个人呆住。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一坐大半天。刚刚来的时候,他常常躺在露天里抬头看,说稻叶清香和蛙声虫鸣里看这么干净的天这么清晰的星空,是过去好些年里没有的享受。
  可是到了冰凉的冬天,来时漂亮得人不敢正视的面孔,慢慢变得有些苍白疲倦,就像他那些好看、但现在已经穿得颜色暗淡了的衣服。
  最冷的时候,需要一点热气,就移到村口那株白梅花树边的阳光里,整个人像失水的藕一样渐渐萎缩。只有听见学生能流利地用英文交流,眼睛里面才会亮起一簇幽幽的火花。
  为了这点光亮,不知道多少学生做梦都在念英语对话。从校长到村里每个人都揪着心,害怕村里太苦,艾老师受不了,上飞机回去。
  可是一天天一月月积累下来,艾老师像是忘记了他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他可以掉头回那个村里人热切向往、苦苦挣扎希望着的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艾老师身体这么不好的原因。快要中考时,韩庆根做梦都想考上省重点的县一中。
  艾老师知道他的心愿,就跟他叔叔说这个学期很关键,孩子需要上早、晚自习,路太远就不回去了,老师可以做主,让他临时在学校空着的门房住。
  又找韩庆根谈,答应如果少年愿意天天早晨起早打井水、烧热水,当作付工钱,就管他三顿饭--家里不用额外花钱养他了。
  艾老师对吃穿从来不挑,从来不像别的城里人一样嫌乡下人脏。糙米吃不惯,顶多也就是少吃一口,从来不说什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只保留了一个村里人难以想象的习惯,就是每天一起床就洗澡。但没人觉得这是娇惯,都觉得艾老师的这个习惯太好了,给了大家表示一下心意的机会。
  南方农村都用手压的水井,从发现艾老师这个习惯以后,每天天不亮就有人跑来,一身汗地帮他打井水灌满木桶。天稍微冷一点,就会有轮值的学生自告奋勇来烧热水。能够包揽这些活儿,韩庆根满心的庆幸与惊喜。
  看见孩子眼睛里面的惊喜和感恩,艾德华惭愧而难过地别转了头。这天下了晚自习,少年和平日一样,回到门房,在明亮的电灯底下温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起来晚上吃饭的时候,边焖饭边看书,后来一通忙,把那本书忘在艾老师房间了。
  还有一点功课没做完,就算他情愿明天早晨不吃饭留出时间赶作业也不敢去惊醒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艾老师,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借月光走过去看看--万一艾老师还没睡呢?
  远远看见灯光已经熄了,心凉了一半。不过还是想碰碰运气,就走近一点,听艾老师会不会还醒着。
  这么冷的冬天,夜已经很深了。踩着刚降的薄薄一层霜走过来,除了零星一两声像被冻得呜咽的狗叫,四下里静得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他听见的,是一种不自然的呼吸声,不像睡着的人那样均匀悠长然后略微粗重,而是非常不稳定,就像一个人想恸哭、狂笑又不肯发出声音、拼命憋着自己那种感觉。
  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卧室灯猝然亮了。然后,就听见艾老师冲进厨房里打开水缸盖的声音,然后就是哗哗的水响。
  一边本能地反应过来,之前早晨他还偶尔会发现地被弄湿、水缸盖已经打开纳闷,居然是艾老师自己干的,而不是想象中的小野动物像黄鼠狼什么的。
  少年心里暗暗觉得奇怪,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这么冷得人骨头都疼的天,到了晚上,水面甚至会结薄薄一层冰碴,绝对不可能直接喝,弄它干什么?借着干净清凉的月光凑到窗户上,十五岁的少年惊呆了:大家心目中神一样的艾老师,居然一丝不挂跪在水缸边上,就这样把刺骨的水往身上浇!
  虽然房间不够明亮,还是看得清楚脸上有水痕反光。没有表情只静静凝视某个不知名地方、整个人纹丝不动的艾老师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悲怆感觉里,压得少年几乎不能呼吸,更别提做点什么。
  看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的行径。惶恐的韩庆根像中了定身法,呆呆在窗外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心却跳得格外仓促。
  呆呆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裸身男子艰难起身踉跄着离去,他才小心翼翼走开。穿着厚厚冬衣的他,手脚已经冻僵了。回到房间里,本能地拼命活动手脚暖身子。
  一想到亲眼看见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想到身体本来就虚弱的艾老师在空气都像有冰碴的冬夜赤裸着、又溅上了冰凉的水,该冻成什么样子,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坠下去。
  即使没有太多人生经验,少年也能感觉到,一定有极可怕的原因,才会让人用这么可怕的行为凌虐自己。
  他本能地猜测,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根本就不应该知道。更不能问。从此,课堂上、餐桌上看着心目中偶像的崇敬目光中,自然就会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忧戚。
  直到春暖花开以后,直到夜里的凉水也不冰手了,少年心里的沉重恐惧才略略松一点。半年以后,少年如愿以偿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这种学校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补助,学费相对不那么贵,毕业到富裕一点的周边省份教书,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临近一些经济发达地方像浙江广东福建什么的,确实挺乐意来江西聘这种有正规文凭的小学男老师,如果真能毕业,这辈子算可以不用全靠种地养活自己了--如果在外打工的父母能给凑足学费。
  拿到通知书后半个月,双亲寄钱回来了,只够一半。还捎了信,说工资年底才能结,这些是卖血的钱。
  不够的托叔叔先帮忙想办法找人借了救救急,年底一总还。其实全村人都知道,年底能不能结工资是没准头的事情,那钱不一定指望得上。
  最后,幸运的韩庆根还是可以按时去报到了。学费是艾老师垫出来的,甚至连带上路的行李都是他给置的。
  临走前,少年去老师门口道别。早就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激,足足读了九年书的人,唯一能做的,还是身子一沉,在红土地上跪下了。
  艾德华看见他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往后退了一点,只轻轻摆手,温和地劝:“别多礼,我受不起,心里也过意不去。”抽噎了很久,少年只憋出一句:“您为什么不坐飞机回去…这里太苦…”
  认真打量少年痛心的诚恳表情,心里是淡淡的暖意。艾德华微笑了:“原来的积蓄说不上多,但是在这里反正也花不了什么钱,和任何人都没有利益关系,活得很单纯。在这里,觉得自己有用,心里舒服一点。再说,我喜欢这里的学生。”
  心早已经在被放弃的一刻化为灰烬。除了偶尔袭来的欲望挣扎和对一个人身不由己的痛切思念,这里人们保持距离的敬畏和感激眼神常常令他觉得惭愧,但每做一件事情,总会有难言的欣慰和心安:想到自己被这么多人需要,生命变得比较有价值。
  利用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这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他喜欢竹舍宁静无波的生活。他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这样累下去,您的身体会垮掉的。”平静的几句话,让心本来就悬着的少年哭得更厉害“我走了,谁照顾您生活起居,给您烧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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