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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他说着,一面缓缓把蓝色的液体倒入淡绿的粉末中,再用玳瑁质的搅棒搅拌,房间里散发出清新宜人的香味“你气色不太好。”
  我转脸看看镜子,多面镜子中映照出我的不同侧面,感觉很奇怪,好象有许多个我在看着我自己,每一个映像表述的重点不同,有的清楚地映照出我熬红的眼睛、发黑的眼眶和被空调熏得虚红的双颧,有的映照出我过早弯曲的背、似乎承受不了头颅的重量而向前倾的脖子、垮榻的双肩。
  我个子本来就不高,在镜中看起来竟然几乎比泰雅矮大半个头,活像一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老头。每一面镜子都反应了我的一部分,但没有一个是真实完整的我。想到这里,一丝悲哀不禁掠过我心头。
  “值夜班,累死了。”我说“你呢?”“刚上班。”“怎么没看到别的理发师?顾客门都在哪里呢?”
  我问道。他端起罐子,在手中晃动,观察里面变成深蓝色的半流质的稀稠“理发在下面,这里做美容。现在时间还早,一般的顾客还没来。”
  “你怎么穿成这个怪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尽管我有大脑,而且这个大脑可以记住股骨颈骨折或半月板损伤的诊断、治疗原则、手术指征和手术方法,但有太多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半球,直接从脑部控制情感的边缘系统传到喉咙,在大脑发出通缉令阻止它们流窜出去之前洋洋得意地喷涌而出,把悔恨留给相对迟钝的大脑。
  泰雅放下罐子,用一个玳瑁质的勺子把深蓝色半流质舀进一个小罐子里“这是最新流行的hiphop打扮。”“hi…p,hop?”“助理美容师的工作服。”“助理美容师?”
  “对。来,躺下吧。”他拿起小罐子,在一张放平的躺椅旁的转椅上坐下,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什…什么?”我大吃一惊。我的脸就象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除了香皂以外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化妆品,数个青春痘如沙漠里的仙人掌一样点缀其间。
  “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事,不如给我做一次模特。”我确实正在想法打发一些时间,否则只有疯子才会在这个季节流连于枯萎荒芜的花园,他准是在窗口看到了。
  从他刚才所在的窗口应该正好能看到花园,说不定还能看到外科大楼北面的办公室和值班室,说不定我就是哪一次向窗外闲看时看到过他。
  但我搜索记忆库,怎样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看到过泰雅。我把白大衣放在矮柜上,按照他的手势顺从地脱掉鞋子躺上舒服的躺椅,脚朝镜子。
  躺下的过程中我看到自己的尼龙袜子上有1个丢脸的洞,左脚大脚趾不知深浅傻头傻脑地露在外面,我祈祷上帝发生希望泰雅是个超级近视眼看不到这个地方。
  泰雅移动转椅靠向我的头部,用一条大毛巾盖住我脖子以下的部分,一条小毛巾盖住我的头发并一直绕到耳后。我闻到他身上各种化妆品的香气,混合着他清新的体味,化为馥郁的茵蕴充满整个房间。
  我听到水的声音,接着两块热乎乎的湿海绵抹过我的脸。然后他细滑的手指沾了不知什么膏状物质按摩我的脸,而后又是热乎乎的湿海绵。
  这陌生而性感的体验让我紧张不已,下巴微微地打颤,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放松些吧。不痛的。”他的口吻让我想起即将给小孩打针的护士。接下来他用一把软刷蘸了深蓝色的半流质抹在我脸上。开始是滑腻的感觉,稍后有点发凉。“这是什么?”我问。
  “面膜。”他答道。他抹满了我的脸就停下来。我感觉半流质在我脸上像水泥搬逐渐变干。我努力向后仰头,想看看泰雅在干什么。我看到他右手拿一把油画笔一样的长刷子,在左手的一个不知什么东西里蘸抹几下,再放下左手的那个东西,拿起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用长刷子抹嘴唇。
  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仔细欣赏他迷人的嘴唇。他的唇是一种细腻的粉红色,细腻得像最珍贵的丝绒,刷子的毛想必很柔软,他的手几乎没有用力,但他的唇一遇到刷冒就涌起曲线柔和的小小的波浪,一路推送过去,他的唇该是多么柔软!
  刷子抹过的地方带上了珍珠的光泽,仍然保持可爱的粉红色。我的脸开始觉得干硬,而且有一种辣辣的感觉,好象喷了夏天的风油精。
  “怎么回事?我的脸发辣。”我想坐起来。稍抬起上半身,在镜中看到自己除了眉毛、眼皮、眼睛和嘴唇以外都成了深蓝色,不由得大惊失色“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下午2点半还要到急诊上班!这下怎么去啊!”泰雅用手肘轻轻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再次躺下去“别怕,面膜待会要洗掉的。”“哦。”我不好意思地重新躺好,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在这间温暖舒适香气馥郁的房间里,我就像乡巴佬一样无知。我看到泰雅放下镜子,又拿起了那样东西,突然我想到了那是什么,刚才没想到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别人这样用,更没有看到男性用这东西。
  这回我终于发现了一样我可以叫出名字来的东西,让我兴奋不已。“啊!那是口红吧!”我说。因为脸部动作受限声音和表情都不至于太夸张,但其中兴奋新奇如同小孩子发现大秘密一样的口吻让泰雅觉得奇怪有趣,他稍微笑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真的是第一次吗?)。他的笑容好象慢镜头里鸿鹄掠过映照着落霞的秋水,清雅柔和,慢慢淡去“没错。”我拿出好学的精神来追问到底:“为什么不直接涂在嘴上?”
  他说:“唇刷涂得比较匀,而且可以调颜色。”这时他已经涂完了,他的嘴唇全部显出珍珠般的光泽。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摸摸我的脸,然后又是水声,热乎乎的湿海绵再一次从我脸上抹过。然后似乎又是另外一种按摩膏,他涂满了我的脸后移过一个蒸汽喷嘴对着我的脸吹。
  “能告诉我刚才那个是什么吗?”“那是我刚调配的海泥面膜。”“海…泥?就是海里的泥吗?干什么用的。”
  “地中海某个火山岛的海滩上挖来的,和不同辅料调配好了可以做面膜,这种是用在最油性的皮肤上。说明书上调配的比例只适合外国人,我一直没找到适合这里顾客的比例。”
  “最油性的皮肤…”我的应该算吧。夏天时方和说夜里如果我在办公室,不用开灯,靠我脸上反光就可以做事。
  当时我刚开始住院医生的工作,他比我早三年工作,已经属于高年住院医生,总该给他点面子,否则我早就还击他小眼小嘴小鼻子圆脑袋矮胖个子象个无锡大阿福。“那现在看来有用吗?”我问。“要等营养膏吸收了才知道。”
  “怎么吸收?”“蒸汽会加快皮肤吸收的速度。大概要20分钟。睡会儿吧。”我听到他起身走向矮柜继续调配各种东西的声音。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床就睡不着,值班时即使晚上没事,早上也显得疲惫,例如严威。
  但我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人,更不用说在这样一个虽然古怪但非常舒服的地方,而且我已经30多小时没睡,所以几乎立刻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一个。实际上我睡了3个小时。其间泰雅叫醒了我一次,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到3楼的亭子间他的休息室去睡。说是醒,其实眼睛也没完全睁开。我过于困倦,应该说几句“不好意思,麻烦了”之类的话,却全部变成没人听得懂的咕哝。钥匙一塞到我手上,我就迷迷糊糊地往3楼走,连白大衣都忘了拿。
  亭子间面积应该不小,分成2扇门,用泰雅的钥匙打开的那扇门里,是一间小房间,足够放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个小柜子,另外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橱把这间和隔壁分开。
  显然只有下铺的床可以睡人。我倒头就睡,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安全而舒适。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于睡在狭小的空间里,更因为泰雅,他柔和,没有攻击性,给人安全感,就像他柔软的带特殊香气的床。***泰雅再次叫醒我已经是将近2点了。我匆匆谢过他,抓起放在矮柜上的白大衣下楼。
  这时二楼开始有说话、倒水和蒸汽吹风机的声音,大概顾客开始上门了。通花园的门已经关掉了。我绕到前门回医院,顺路在盒饭摊买了一个剩菜拼凑的盒饭,回到办公室,狼吞虎咽地嚼着。
  方和进来坐在我对面写病史。他突然向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啊!你的脸!”我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深蓝色没有洗掉。转而一想,刚才买盒饭时摊主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知方和发现的是什么,就若无其事地反问:“我的脸怎么了?”
  “你干什么去了?”他问“你的脸没有反光了。”我暗自咒骂了若干声“大阿福”然后说:“我睡觉起来洗过脸。”
  他又问:“没看见你在值班室啊,你睡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难以描述,干脆简单说:“借别人的地方睡。”
  他大概以为我借实习生或进修医生的寝室,就没有再问。我吃完饭去换陈劲,正好让他赶上回来上课。从这天以后我每天都和泰雅打招呼。美容院门口铜牌上写着营业时间自早上11:00到晚上11:00,他大约10:00就会到,准备各种消耗品,换所有毛巾。这时通常我在开刀,如果遇到没有刀需要开的时候,就在办公室写病史。
  我逮着空就往窗外望,常常看到他也在窗台上忙什么。他会向我挥挥手,而我报以用望远镜远望他的手势。
  我常常加班,夜里灯火通明的美容院里看上去一片繁忙景象。泰雅常常从底楼到二楼跑来跑去,为客人引路、递东西或是干别的什么杂事,相比给别人做美容的时候倒并不多。
  我慢慢看出门道来,那些如裙装谢霆锋一样打扮的是正式的理发师或美容师,稍有不同的是理发师都是男性,戴黄色胸卡,美容师多数是女性,戴红色胸卡,hiphop少年装扮的像是学徒,除了泰雅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可能不到18岁,主要的工作是给别人洗头,工作起来明显没有泰雅卖力。
  美容院里多数人做一天休息一天,而泰雅似乎每天都上班。观察他的工作是那么容易。大概他以前也是这样观察到我那特别油腻的脸的。虽然距离很远也不可能全天监视他,但在我看来他确实很少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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