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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微笑,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是同样,更没有告诉他,这是自己近几年来第一次走进快餐店买食物。他伸出舌尖,舔了一舔。淡淡的苦涩夹杂着奶香和焦糖的味道,有如丝缎般的香浓醇厚,那是他买的咖啡,但这一点,就让他感觉兴奋不已。
  天知道,他有多想呆在那里面慢慢品味,而不是在街边的长椅上吃东西。
  那店里的音乐,嘈杂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对他来说都是诱惑。如果不是那流浪汉坚持要在外边吃的话。“你知道,他们并不欢迎我。”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觉得我不干净吧。我的确很久进过理发店了。”“其实我不太明白。”羽斟酌着词句,避免刺伤他“我那皮包里有些现金的。你为什么不…”
  那流浪汉发出一声夸张的笑声,伸直了长腿:“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懒。为什么要把自己洗涮得像只能进烤箱的猪扒?你不觉得那个样子很蠢吗?我就喜欢这样拉长了身体在长椅上晒太阳。你不明白了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羽一番,笑道:“不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享受。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挣钱就为了到哪个小岛上晒太阳、而且最后连这个目的都忘了的傻瓜。我比你早十几年就达成这个心愿了。”
  羽深思着看着他,道:“也许不是吧。你只是不想接触他们,呃,不对,应该说只是不想太过接近社会。你在乎他们的眼神,所以不想进快餐店买东西,或者,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没进理发店?”
  那流浪汉没有立即说话,手指在咖啡杯口画着圆圈,笑道:“你说话就像前面教堂里的传教士,你知道,每年圣诞节发救济圣诞晚餐的时候,她就会关切地问问这问问那,好像所有不想去规规矩矩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人都一定是有原因的。有时候为了避免她继续啰嗦下去,我就胡编几句应付过去,可是现在好像没这个必要。”
  他把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朝羽扮了个鬼脸,道:“谢谢你的咖啡。你这人心肠不错,就是好奇心太重。哦,不对,是很爱关心他人。继续保持吧,你很快就会象教堂嬷嬷那样人见人爱的。再见。”
  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向羽挥了挥手,大步离开了。羽没有想到他竟会说走就走,楞了一下,并没有起身追赶。他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也许就是这一杯咖啡的缘分,无谓挖掘他人的隐私,只是为了做一时的谈资。
  将来的路会很长很长,他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那些人未必能陪他走到终点,但一期一会的相逢,同样能够丰盈他的生命。
  现在他不再强求一生一世的相许,不再执着遇见的是路人还是归客,长长短短,都是经历。阳光很好,他静静地品味着咖啡,想着那些离开的人,死去的人,他爱过的人和爱过他的人。
  思绪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咖啡的香味,尘土的气息,阳光和风的味道,充盈着他的胸腔。都市拥挤,此心幽凉。这正是该静坐的时光,在宁静的闲暇和静默之中,唱出生命的颂歌。
  他没有注意到,在街拐角处的树阴下,停放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旧车。隔着挡风玻璃,清孝目不转睛地盯着羽的身影,喃喃低语:“小羽,看到你这样,我真高兴…”
  羽目光掠过那辆陌生的旧车但并没有停留,当然更没有发觉坐在车中的清孝。他微笑着起身,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这是他有生一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
  展览馆前的广场上游人已将散尽,只有一位女教师带了五六个小孩还在公车站上等车,看样子是从外地来的游客。
  车站附近的垃圾筒边,他慌乱逃走时扔下的那袋空饮料罐仍在原处无人收拾,有小孩子把掉出来的几只空罐当球踢来踢去,不时发出格格的笑声。
  羽脸一红,赶紧走过去把那些空饮料罐一一拾起,突听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嗨!你很口渴么?”
  羽愕然抬头,面前正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黑头发黑眼睛,明显东方人的特征,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把手中的半罐可乐递给他:“给你喝吧!反正我喝不完了。”
  口气很是自然随意,似乎把剩下的东西给别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羽楞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是否该接过来,那年轻的女教师已出声呼唤:“莉莉丝,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羽惊讶地发现那女教师说的居然是日语!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了一件清爽的碎花裙子,眉目颇温婉,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宽阔的额头。那名叫“莉莉丝”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道:“你不要么?那我可走了!”
  羽一笑接过,说道:“那就谢谢你啦。”把剩下的那半罐可乐一饮而尽,空罐扔进了塑料袋里。
  那女教师急忙走过来,牵起莉莉丝的手,责备道:“你怎么能把自己喝剩的东西给别人呢?还不快给人道歉?”
  这回她说的是英语了,说得虽然流畅,语速很快,但听起来还是有很浓的日本腔。于是羽也用日语答道:“没关系啊。我虽然口不渴,但确实需要空可乐罐。”那女教师倏然抬头,乌溜溜地瞪圆了眼睛:“你是日本人!”
  她脸上震惊而又兴奋的神色让羽一阵温暖,想起了当年在校园里初遇清孝的情景,不觉露出了微笑。
  女教师惊喜地道:“真没想到…这里的日本人很少的,啊,我是说,我遇到的日本人很少…亚洲人倒是很多,但都不是日本人…”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羽手中的垃圾袋,皱眉道:“你怎么在收垃圾呢?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她蓦地掩住口,脸上现出两团红晕,局促地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真是失礼…”
  羽本来心里是紧张的,可是这女生看起来比他腼腆,反而让他放松许多,正想答话,刚才踢可乐罐的一个黑人男孩百无聊赖地走过来:“艾米,我们还要等多久啊?”
  艾米脸又是一红,道:“我们刚才出展览馆的时间晚了一点,有一班车刚刚开走,时间有点晚,只有末班车了,大概得等40多分钟吧。”
  那小男孩吹了下口哨,道:“哗,艾米,你也太厉害了吧,让我们等那么久!知道你偏心莉莉丝,但也不能为了让她多玩几分钟天文望远镜,就让我们所有人等她吧?”
  莉莉丝撇了撇嘴,道:“是么?好像是所有人在大厅集合,等着你一个人上厕所吧?你就不能为了照顾大家,干脆憋回去么?”
  其他几个小孩都笑出声来,黑人小男孩涨红了脸,艾米好脾气地劝慰道:“这次是艾米不对,应该把时间留充分一点的,下次会注意了。这样吧,我们到那边草地上去坐一会儿,我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一片欢呼声中,那黑人小男孩吐了吐舌头,道:“好是好,不过艾米最好讲慢一点,有时候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小男孩说得有些夸张,艾米的英语基本交流还是没有问题的,偶尔会有想不起单词卡壳的时候,羽反正无事,便在一旁出声帮她提醒一下,艾米惊讶地看着他,讲完了一个小故事,就让孩子们自己玩捉迷藏,和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她的确是日本人,艾米是她的英文名字,莉莉丝是她的外甥女。她原本在日本某幼稚园工作,一年前接到姐夫电话,得知姐姐已突然去世,她放心不下,便辞职来到美国照料她的外甥女。
  美国工作不好找,倒是幼稚园奇缺,她索性办了一个家庭式的,收了五六个小孩,足以维持生计。她英语不算很好,那幼稚园一大半是为了外甥女开的,有几个小朋友陪着莉莉丝玩会开心很多。
  这次来看展览,也是莉莉丝缠着她想来,所以才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从附近小城赶过来,难怪有小孩子会嫉妒了。
  羽听得奇怪,怎么莉莉丝的父亲不尽责任,让一个女生如此辛苦?但涉及对方隐私,不便多问。
  每次艾米提到她姐夫,口气也是淡淡的,似乎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这边心头纳闷,却看艾米扬了扬眉,一幅探究的样子,说道:“嗯,我不知道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失礼,如果不想答你可以不回答。
  我觉得你这个人英语很好,人又斯文,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呢?随便打工也不会饿死啊,这样…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人总应该…”
  看她搜索枯肠找词句,羽不禁笑了:“不用这么委婉,我知道你的意思,人是应该努力工作的。只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含糊其辞地道:“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接触…”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很怕跟人接触…”艾米疑惑地盯着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偷渡来的?”
  羽一呆,没想到她会往那处想。艾米看他不说话,以为自己猜中了,低声道:“你没有身份吧?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一定帮你。”她沉思了片刻,道:“要不,你来我的幼稚园帮我?”羽一怔,半晌才道:“你…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万一…”
  艾米眼波流转,好笑道:“没见过说自己是坏人的,喝小女孩的剩可乐都会道谢。再说我象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她挑了挑秀气的眉,抿唇笑道:“比起来,我觉得你倒像是被人欺负惯的。”
  到了m城,羽才发现当地人都蛮喜欢艾米这个眉目温婉笑容可亲的东方女子。
  一个利用暑期在教会做义工的小伙子伊森尤其来得殷勤,经常帮艾米做这做那,羽怀疑他是艾米的追求者,不过艾米矢口否认。
  她开办的家庭式幼稚园就在教堂旁边,租用的一栋两层独立屋,将一层、地下室和外面的院子改建成了适合孩子们玩耍的游戏室和游乐场。
  要整理打扫这么大的房子,照顾五六个小孩,对一个女生确实很辛苦。
  奇怪的是,莉莉丝的父亲好像都不怎么管,起码羽来了两三个星期都没见过他来这里看女儿,只偶尔来个电话。艾米不是本地人,英语不是母语,她唯一的优势就是服务更周到、贴心。
  每天早上她会主动提前去接那些父母太忙无法送孩子来幼稚园的小孩,中午为孩子们准备午餐,下午临走前发给糕点,让孩子可以带着路上吃,以免哭闹。
  而自从羽来了,这些都成了他的事。有时他也会代替艾米给孩子们讲故事、唱歌、做游戏。
  他很乐意能为艾米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并为此感到骄傲。这份工作应该说是他做过最轻松的了,不用应付刁钻的客人,不用算计商海中的风险,更不用提防居心叵测的家人,他面对的只是一群人生刚刚起步的孩子,所有的情绪都很直接,喜欢他便会抱住他亲吻,就算是捣蛋,也只是想赢取他的更多注意。
  “是的,我知道他们故意把意大利面条撒得满桌都是,甚至弄花了脸,就是为了让我能过去给他们擦干净,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去洗脸,因为上次莉莉丝打翻了沙拉酱,我就是这么做的。啊,小孩子也会嫉妒呢,特别艾米对莉莉丝的偏心那么明显,他们都期待能从我这里找到安慰。”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羽开始给清孝用email联络,把自己的近况告诉他,以免他担心。
  说的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可是一写就是一大篇,好在清孝也不嫌烦,每次也会热情洋溢地回一大篇,弄得他不好意思,于是就越写越长了。
  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收信写信就成了他的例行功课,总结一天的生活,接受情人的安慰,也不失为人生一乐。
  此刻他在灯下对着电脑打下这些字句,想着清孝必然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收信,幻想着对方的心情乃至一颦一笑,便有一丝丝温柔的情怀从心底里升起。
  因为空间的距离,思念被堆积得更厚更浓,铺满了他和他之间的每一寸经纬。
  柔情蜜意漾满心中,他不得不停下来,让那重感动平息下去,才接下去敲字:“我想,我能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小时候,我也曾经故意把袜子撕破,把花瓶打碎,就是希望父亲能多看我一眼,也许他就会注意到我了。如今想起来,是多么的孩子气。”他对着电脑屏幕独自微笑:“但当然是没有如愿。
  那种痛苦,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过去,但现在我已经能够释然了。因为有你,清孝。也因为有那些孩子,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以前我会把绝不求人帮忙、也不主动向他人提供帮助,视为人生准则呢?觉得既不欠他人、也不为人所欠是一种酷,其实只是胆小吧。因为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无法注意到别人的需求,为了掩饰这种失败,才会说自己根本不需要吧。这世上会有谁会嫌爱太多的呢?只是担心自己承受不起,才会怯懦地拒绝。你不知道,当艾米那么简简单单地就相信我,我有多么感动。付出和接受,原来都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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