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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长泣心里自有琢磨,若霍小茴回宫,楛璃便会跟着来搅和,自己趁机提出留她做护卫的要求,目的便也达到。至于最后,到底是晟王还是静王娶了霍小茴,这就是越明楼的事了。
  楛璃咬咬牙,上前一掌推开房门,然后她呆住了。她看见李辰檐扶着小茴的肩,她看见,一向坚韧的小茴,在哭。
  那时,雪又落了下来,疾风将雪花在半空中绕成圈,迅速卷进房中。
  霍小茴笑着招呼她来吃,李辰檐清清淡淡离开,没入雪中的身影十分落寞。
  楛璃走上前去,只想告诉小茴,让她依旧要坚强,她却也坚强。
  英长泣的书信是二十余天后,突然出现在桌上的。与那日一样,推门卷起的一堆雪中,带着一张黄纸片,不是他的笔迹,叮嘱的是,明晨有变,勿动。
  于是那个清晨,楛璃静静立于窗前,看着李辰檐仰脸对着剧烈的阳光,脸颊滑下了一滴泪,看着霍小茴将一柄剑刺入他的胸膛,转身便走。
  楛璃也看见,她转身走的时候,眼泪流了一脸,一滴一滴如秋日急雨般,迅速渗透了她的前襟。
  李辰檐退了好几步,靠着廊檐,一口一口地喘气。
  直到她踏雪离去的声音消失了,他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目光似钉住一般,不肯移动一丝一毫。
  楛璃这才冲忙出去,唤醒张立春和暖菱,扶住李辰檐为他疗伤。
  李辰檐挥臂挡下他们,目光锁牢在她雪地上的脚印,轻声问:“她真的走了?”
  李逸然身躯一震,下一刻,他猛然追了出去。
  楛璃从侧旁扶住李辰檐,苦笑道:“我明日,我明日就去把她找回来!”
  番外? 醉明月(六)
  11
  同时间不同地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或零碎,或凄清,然而这些看似独立的事情间,却被穿针引线地连在一起,织成一张大网,朝局中人兜头罩去。
  或有这样一个织网人,手捧着书卷,呷一口铁观音,漫不经心地说:“冯好,让司制房赶制的几件紫衣做好了吗?”
  转入浓冬,朱鸾殿里烧着银碳,十分暖和。冯好上前探了探茶壶,着人来换了,应道:“赶制好了。”
  英长泣放下书卷,眼神望着宫外飞雪:“明日就到了吧。”
  这日清晨,正值霍小茴在颠簸前行的马车上,流泪至眼眶干涸;正值李辰檐久久沉入不醒的梦里,梦中烟色衣裙的女孩朝她跑来,倏尔长大,变作今日的小茴,带着几许惶恐几分期待,颤抖着声音问:“辰檐,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到世间各处,走一走?”李辰檐在昏迷时勾起一个苦笑,唇边吐出两个模糊地音节:小茴。
  这日清晨,姬州城外,大风凛冽,大雪纷飞。有一人紫袍飞扬,伏在马背之上,狠狠打马扬鞭,朝永京的方向赶去。
  楛璃眉间有凌厉的神色,与端坐在朱鸾殿龙椅上,英长泣眼中的几许清闲截然相反。
  一张罩下的网,几件相关的事,数个运命相连的人。有人苦心,有人费心,有人用尽心思,然而楛璃,顶多算一直无头苍蝇。她入宫,直至被强留在宫中的整个事件,在冯好眼里,可用八个字概括: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英长泣在早朝上,故意未宣和亲的旨意。为救李辰檐的性命,霍小茴嫁去恒梁势在必行。所以楛璃来,唯一能为朋友做的,便是让霍小茴嫁给左纭苍,而非越明楼。
  其实英狐狸压根就没想让李辰檐去芸河战场,在他眼中,李辰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君主皆有惜才之心,即使这样的人不愿入仕,在一场死战中被埋没了也委实可惜。
  越明楼是李辰檐的亲爹,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谁知静王偏偏喜欢的是权倾落昌的霍府三小姐,两狐狸皇帝几封书信往来,想出芸河之战一计,逼得霍小茴愣是心甘情愿往恒梁嫁。
  此番他们计谋得逞,英长泣自是高枕无忧地等着他从小栽培的大红枣送上门来,而越明楼则在他乌华宫中来回走了数圈,大叹:“落昌尚扬,年不到而立,便如此老谋深算!”转而又想,还好此人不是好战分子,愿意在事成后,与恒梁签三十年互不侵犯的条约,不然晟王继位,天下二雄争霸,必定哀鸿遍野。
  楛璃果真不负所望地提出让霍小茴嫁与左纭苍。
  英长泣心里窃笑,表面走过场般说了句:“楛璃你实在大胆。”摆了摆帝王威风,显示了下皇权不可侵犯,今日朕答应你的要求是因为朕照顾你,所以你要懂得感恩戴德,趁早搬进朕的朱鸾殿,与朕双宿双栖。
  霍小茴到底要比楛璃激灵点,看出些端倪后,极力阻止楛璃进宫。
  然则有道是两两相斗,棋差一招,霍小茴自然想不到前些日子,英狐狸赶往姬州,除了告知楛璃芸河之战一事外,还化作翩翩公子洛清随与之对饮。
  楛璃生性爽朗,加之心中对洛清随一份莫名情愫,那日畅饮,两人早已化干戈为玉帛,却不知此刻她当他是兄弟,他当她是瓮中鳖。
  于是霍小茴长吁短叹将楛璃拖回相府的同时,那只鳖依然豪爽大笑:“霍小茴,不要羡慕我,等我升了官职,出使恒梁去看你!”
  霍小茴明白此言不虚,她不仅能升任,而且还能升到一个古今护卫无法企及的地位——璃妃。
  楛璃随身只两把弯刀,她生来便不讲究,那刀还是这年开春时捡来的。霍小茴有天下午蹲坐在她身旁,看她磨了好一阵,将弯刀接在手中掂了掂,忽然对她说:“楛璃,我送你一对短刀吧。”
  楛璃那些天也是闲得慌,磨刀的学问,曾经朱砚文交过她一些,这几天无事又手痒,所幸就试试。霍小茴说送她刀时,楛璃手中动作未停,只“嗯”了一声。
  于是霍家大小姐兴高采烈起身,施施然朝西苑外走去。
  楛璃望着那抹烟色身影,眼神忽而静默下来。小茴喜欢烟色,月牙白中泛出点黄,倾城之姿,眉眼如画,爽快起来却如她一般不顾形象。
  方才小茴蹲在自己身边,说要送一对短刀时,楛璃听出来,她其实有些难过。
  毕竟这半年,两人一同乐不思蜀地走了一段路,或喜或悲,或寡淡或决绝。
  天边的冬阳恹仄仄的,长空高阔。楛璃直起身,想着入宫的那一天,自己一定不要人送。别离时,最怕一行人走过好长一段路。明知要分离,还不如果断转身。
  反正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她定要找到天涯海角,与昔日的好友再聚。
  12
  小茴为她选的短刀,出乎意料的好。轻巧锋利,用起来得心应手。
  霍小茴看着那对短刀的神情有些胶着,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渗入光阴,铭入五内的深情。
  楛璃入宫那日没让人送。霍小茴却坚持着,跟她走到沉萧城禁宫门口。
  她们一路也未多话。只是想起夏日初遇,旅程初始,一行人浩浩荡荡,踏歌而行。
  来迎的禁宫护卫在沉萧城门前排成一列,霍小茴笑着跟楛璃招手。
  绚烂朝霞依然夺不去那抹烟色身影的美,然而朝霞热闹,小茴却有些落寞。楛璃心想,命途不过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沿途风云变幻,人来人往,小茴的路走到了一个荒芜的地界,那么自己的呢。
  她的喉间蓦地有些梗塞,只是她很少哭。沉萧城不可一世的城门下,她蓦然回过身,朗声喊说楛璃二字,预示四彩流光,灿若夏阳,所以从今以后,自己一定会变得很好。
  其实楛璃想告诉小茴,以后她霍小茴也会变得好。不过,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未来,又怎能让别人信服。反正这世上的事,只要肯承担面对,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楛璃只说,经年之后,一定要再聚,否则天涯海角,自己也要寻到她。
  小茴笑着朝她招手,说,一定再聚。
  她的笑容有些无力,可是她霍小茴亦是说到做到的人。只是四年后,当她孤身一人赴约时,搂着三岁的随儿,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小茴的眼泪,让楛璃心中也生出几分恐慌。她在想,若英长泣离开,不知怆痛会否如小茴今日一般。
  夕阳西下时,后宫院墙中染上秋日火烧云的凄艳色泽,小茴断断续续说着辰檐去世时,不经意提起的小江山。她说:“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想那座江山城阙,坚固了,旧了,也有些空旷,然而那片天下,却不可替代。”
  也不知日后有没有人能替代英长泣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楛璃想。不过她定然是多虑了,英狐狸九五之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脸没城墙厚,但是命绝对比城墙硬。
  楛璃问小茴日后的打算,小茴说,再走走,世间之大,我总觉得,我可以遇上他。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彼时,楛璃已在沉萧城混成了老油条,闯的祸也少了,也为人妇为人母了。起初的她,初入这片禁宫,还带着几许兴奋的心情。
  英长泣刻意停了早朝,满朝文武知趣如乖巧小白兔,尽管江山在风雨飘摇之际,这一日竟无一人拿国事家事天下事来烦尚扬帝。
  楛璃入宫时,侍卫整齐跟在她的身后,乾坤殿前,冯好亲自来迎。
  走至朱鸾殿,英长泣亦是一身龙纹紫衣,他笑了笑,指着新官上任的楛璃,冲众护卫道:“她,今后就是朕的贴身侍卫。”
  众护卫齐齐跪下,念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齐齐在心里琢磨,过不了多久,就要加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了。
  冯好想得深远一些,以前这朱鸾殿里,他们这些下人只需要保护一位主子,如今主子变作两位,却不能添加人手,着实有些难办。
  楛璃一入朱鸾殿,英长泣就道:“近日国事繁杂,还未来得及分配居所,你身份特殊,不是后宫女眷,却是女子,不能入住后宫,也不能与宫中护卫同食宿,冯好——”
  冯好深知英长泣的意思,立马皱眉道:“陛下恕罪,历来没有女护卫的先例,奴才也不知让璃姑娘住在何处好。”
  英长泣道:“不怨你。”
  冯好道:“奴才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英长泣点头:“但说无妨。”
  楛璃看着朱鸾殿上,主子奴才一唱一和,心里丝毫无防备感。临入宫时,霍小茴告诉她,宫中有许多规矩,但凡圣上没有吩咐,便不能乱动。
  楛璃僵直站了半晌,见台上两人煞有介事地说着话,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我能坐下么?”
  英长泣一怔,忽然笑道:“你是朕的护卫,站到朕身后来。”
  楛璃点点头,兴高采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那姿势俨然一个犯上作乱。
  冯好又道:“既然璃护卫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不如先安住在朱鸾殿中。反正皇上歇在这里,也好有人昼夜保护。”
  英长泣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唉,临时也没别的法子,照你说的罢。”
  楛璃忽道:“不行,昼夜保护我吃不消。”
  冯好惊诧地看着她,英长泣失笑道:“无妨无妨,宫中还有轮班之人。”
  楛璃想了想,又道:“住在朱鸾殿,不大好吧?”
  英长泣问:“为何?”
  楛璃说:“历来连妃嫔也不能入住朱鸾殿,我一臣子住了,岂不省跸?”
  冯好忙道:“璃护卫,这只是周转之策,不日奴才便安排好。”
  英长泣亦是点头,转而便埋头看起奏折。
  虽有美色在侧,英狐狸的定力却是极好。一旦看起奏折,便全身心投入,他英挺的眉眼映着烛火,愈发显得俊朗动人。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英长泣将桌上一摞折子看完,这才转身看着站得笔直的楛璃,冲冯好道:“赐座。”
  冯好浑身一个激灵,问:“坐哪儿?”
  英长泣指着身旁空地:“这儿。”
  冯好大呼不妙,跟随英狐狸数年,今日总算看到他的缺点。楛璃心中一沉,忽然笑道:“不知微臣可否在宫内四处走动一番?”
  英长泣也笑道:“你虽是贴身侍卫,也不用时刻伴在朕身边,初入宫中,四处去看看也好。”
  楛璃一喜,忙迈步到台前,拱手道:“谢陛下,方才微臣琢磨,这侍卫处不可住,后宫不可住,朱鸾殿,微臣是万万住不得。然则微臣听说,宫内还有一行女官,司衣,司饰,想来臣住去那里,甚为合适。”
  楛璃抬起头,喜滋滋地望着英长泣:“既然陛下容微臣四处走动,微臣这就去后宫女宾处,问问有无臣住的房间,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说罢,楛璃道一声臣告退,虎虎生风将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了朱鸾殿。
  英长泣倏尔忆起朱砚文从前叮嘱的话,说对楛璃,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能将其收服。然而自己费尽满腹心思将她弄入宫中,费尽一腔热情与她化干戈为玉帛,却在关键时刻,被她瞧出了岔子。尚扬帝生平第一次有些气馁,往椅背上一靠,吐了一口气,道:“动之以情,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些为难朕了。”
  番外? 醉明月(七)
  13
  英长泣终是让人将疏钟轩收拾出来,拨给楛璃祝那是离朱鸾殿最进的院落,瑛朝历年只皇帝和地位极高的女眷住过。
  楛璃亦未推迟。疏钟轩布局简单,正方左右两侧厢房,进门有龙凤呈祥的影壁。
  宫中长日漫漫,楛璃日日按时轮班,清闲时便回疏钟苑习武。英长泣至封她做护卫后,亲自来疏钟苑探望过一次。
  那日午时刚过,庭院中腊梅飘香,黄瓣花蕊星星点点。英长泣负手而来,楛璃自是以君臣之理相迎。两人对坐许久,却半晌无话。
  倒是冯好,嘱人烹了铁观音,从旁提点一句:“明日霍家三小姐该出阁了。”
  英长泣这才打开话匣子,清清淡淡,他话不多,只问:“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皇妹?”
  楛璃想,小茴做人比她激灵,懂得变通,何况嫁去恒梁,又有左纭苍照顾,应当是不需再叮嘱什么。然而她还是不放心,转而想起近日在宫中的生活,不由地有些思怀昔日时光,她道:“小茴不喜闷着,还望皇上替微臣转告她,深宫之中,人比较虚伪,表情比较单一,动作比话语多,动辄下跪磕头,让她好好把持。”
  英长泣听了此言,不禁挑起眉头,笑道:“你入宫多时,亦是有这样的想法?”
  楛璃道:“也不见得这般繁琐。”
  英长泣问:“那是如何?”
  楛璃只回了一个字:“深。”
  若说苦闷的,看人脸色的日子,楛璃不是没有经历过。寄居在倾城楼时,自己也曾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终日无人言语,然而那时的她,吃饱睡好便不会多想。
  沉萧城气派恢宏,巍峨的城楼在这个冬天,被覆上了一层白雪,广阔的乾坤殿前,一片白茫茫,连楛璃院子里的花树,亦是银装素裹。
  春来得极早,小茴出阁时,还未到大年夜,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楛璃只觉得宫中有一种不可企及的深,深邃,深静,深不可测。
  这样的深,连她大而化之的心性也跟着寡淡起来。
  英狐狸于某个下午,将冯好招到身旁。朱鸾殿还分着龙诞香,他铺开一张宣纸,想趁着最后几许寒意,用足耐心,作一副工笔红梅。
  紫毫勾勒出浅淡的外形,英长泣不动声色地问:“深,作何解?”
  冯好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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