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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训?”这世间有才能的人不少,恨他的也不少,可他们多半都饮过孟婆汤,踏上奈何桥,唯独公孙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元容凤眼勾成好看的弧度,“我多次死里逃生,总得为自个考虑不是。”
  “他为何帮你?”
  “我许他曜儿登基后,把中都及周边十座城池还他。”中都是南晋的皇都,元容觉得这个条件十分有诱惑力,至于顾曜的身份,她是打死都不能说。
  “容儿倒是大方。”顾子期笑出声,眼神却不怎么温柔,“想的也真够遥远。”
  “子期说笑了。”元容觉得今晚她与顾子期算是完全撕破了脸,她再找借口也是于事无补,索性与他摊牌,“容儿远不及你,早早就算计好一切。”
  幸好,顾子期倒下的早;幸好,曜儿现在出了汝城。
  元容此刻丢下完美的假面,防备的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只是,预想中的震怒没有来临。
  一只手突然抬起遮住了元容的眼睛,周围瞬间陷入黑暗,元容心底一惊,刚要抬手拨开,就听顾子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曜儿虽不像我,但毕竟是我儿子。”拉着他指尖的手停在半空中,顾子期出神了很久,才反手握住元容的手指,十指交扣,“我让他选,也让你选。”
  灭了公孙训成为战功赫赫的皇子凯旋,还是多年周旋在虞山城等着汝城日新月异。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颗子。”顾子期打开矮几下的机关,明黄的绸娟被他掏出推到元容面前,宝印已经盖上,是立太子的圣旨,只是加了个灭匪贼凯旋归的条件,“我让你赢。”
  兴亡战乱百姓皆苦,天下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腾,而顾子期,也不想再折腾了。
  ☆、不念当初
  风呜咽着掠过西苇坡,树叶发出簌簌地摩擦声。顾曜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身材挺拔,□□覆盖在整张脸,看不清他原本的容貌。
  “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许久男人才开口,他伸手从空中比量了一下,看似在笑,可惜□□上却没有灵动的表情,“如今,已经张这么大了。”
  “你是当年伤了我母妃的刺客。”顾曜没怎么出过皇宫,他也不信这个男人能够在他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入宫,那么,他与他唯一的一次相见,只有数年前的那场刺杀。母亲故意的一推,刺客有些不忍的表情,交相出现在脑海中。
  那是一场后宫女子之间的博弈,顾曜知道母亲从中做了手脚,拿命演了场苦肉计给众人看,也为他铲除了之后最大的障碍。
  至于那些被捕的刺客,则全都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他听到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过,毕竟也是一群鲜活的生命,却义无反顾的做着他人的垫脚石,再后来,他年纪渐长,所听所看也不在拘泥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父皇说,没有一个上位者,不是踩着别人的白骨和鲜血登上高点,俯视众生的。
  “你还记得。”公孙训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猜出自己。
  “当然。”顾曜与公孙训中间隔了距离,他背着手,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尤为清冷,“十分生动的给本殿上了一课”
  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他与别人不同,他是个皇子。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公孙训眉心一皱,又快速的舒展开来。
  两人眼神相撞,顾曜眼睛里的情绪让公孙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寒冬时分出现的一盆水,他以为是暖的,结果手放进去才发觉,这盆水与寒冬的冷冽并无温差。
  顾曜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身上亦没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姜元容性子单纯,居然会养出你这么冷漠的儿子。”公孙训知道元容这些年变了不少,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元容还应该是当年的模样,怯生生的呆在赵衷身后,胆小怕事的像只兔子,唯有惹急了才张嘴咬你一口。
  “你是南晋人。”顾曜自动寻到他话中的有用信息,总结出结果,这个认知被顾曜迅速的消化,难怪四舅迟迟拿不下虞山城,母亲太了解四舅,若是她从中助他们,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顾曜不太明白,母亲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事情如果有天被父皇识破,下场怕不是个好的。
  父皇这辈子,最讨厌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真是不可爱。”公孙训往前迈了两步,锦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四目相接,他抬手悬空点了点他的胸口,“全然不像你的父亲。”
  不能再拖了,真相,一定要告知他真相。这个孩子,将将谈几句,公孙训就有些心凉,他对他充满防备,充满狐疑,他在寻找他的弱点,冷静的从他的言语间挖掘出更有用的东西。
  他们这么些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这么些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赵家,为了他。他怎么能这么置身事外,如同游戏场上的局外人。
  眼神微晃,顾曜飞快的压下心底冒上来的不安,手指被盖在宽大的袖口下,把玩着腰间的玉灯笼,岔开公孙训口中的话题,“你想如何?仗着母妃逼我退兵?”
  “逼你?我为何要逼你?”公孙训对上顾曜的眼睛,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也许是他已经被多年的回忆压抑的无法喘息,“臣恨不得天下都是您的。”
  “你!”
  “臣姓公孙。”公孙训飞快的打断顾曜的话,一字一句道,“是南晋帝王赵衷的侍读。”
  “公孙先生好大的胆子。”
  “我若胆子不大,又怎会活到现在。”嗤笑出声,公孙训扯下脸上的人皮,露出疤痕遍布的肌肤,盯着他缓缓开口,“你猜,我为什么会帮姜元容?”
  心神被扰乱,顾曜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想过母妃会和前朝余孽有牵连,而这个牵连,令他感到十分的不踏实。
  “臣给殿下讲个故事吧,一个久之前的故事。”公孙训眼底散发着寒气。
  一个你为何会令顾子期不喜,令元容不得不争的故事,以及,那个走了好多年的男子。
  生命和时光被转换成语言,滔滔不绝的从口中吐出,几十年的恩怨情仇明明那么久,可真说出来,却只用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公孙训扭头望向顾曜,四周弥漫着安静而诡异的气氛,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肌肤越发的白皙。
  时间一点点的流过,公孙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换了顾曜的轻笑出声,笑声逐渐变大,惊醒了林间的鸟雀,翅膀的扑棱声划过天空,最后和笑声一起戛然而止。
  世界又归于寂静。
  “公孙先生真是说了一口的好书。”啪啪几声鼓掌,顾曜才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神色自然。
  “你不相信自是可以去问你的母亲,看看我公孙训口中可有半点的虚话……”
  “那又如何?”顾曜开口。
  公孙训的话被他直接堵在嗓子眼里,他不可思议的盯着顾曜,半响才出声,“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不管我是谁的儿子,什么身份,于现在的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认贼作父!”公孙训怒极反笑,单手扣住顾曜的左肩,力气大的顾曜有些皱眉。
  他抬手挥开公孙训的手臂,往后飞快的退了几步。公孙训的话毫无破绽,便是他想反驳也无从下口。有些事情说开了,周边笼罩的那层迷雾也就散去,父皇对他的态度,宫中若有似无的流言,母妃拼命护他的因由,便也都串的起来,说得过去。
  这些事情,母亲只言片语都未曾告诉他,他又何苦非要去撕母亲的伤疤。她若真像公孙训口中那样,是个固执单纯又心善勇敢的女子,这些年,她为着他又经历了多少,才被时光打磨出如此深的城府。
  还有虞山城的事情父皇知道么?他那么富有掌控欲的人,顾曜猜想他多半是知道的,毕竟他倒下之前,圣旨早已拟好。
  眼前的男人神色晦暗不堪,顾曜的心猛然下坠,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等等,如果父皇知道公孙训的事,那么母亲……
  鸡皮疙瘩爬满整个背部,他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公孙训,“你现在与我讲这些是何居心?”
  “殿下,你就不想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么?你就不想看着南晋的都城在恢复往日的灯火辉煌么?”畅想出这一切,足以让每个南晋人热血沸腾。
  顾曜只要想,元容自然会逼着姜家帮他,涉及血脉秘事,姜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那我母妃怎么办?”他是出来了自由了,亦坚信无论自己做什么选择,母亲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助他。可母亲呢?她还在皇都,在宫墙内,她是走不掉逃不了的,只要他有异动,首先波及的就是母亲!顾曜瞳孔逐渐放大,看着公孙训,忽然觉得他们十分可笑,“你们为什么从来没人考虑过她?”
  父皇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公孙训想改朝复辟重振南晋;甚至连母亲本身也把自己的位置往后挪了又挪。
  “殿下,这是大业!是我们与你母亲谋划了许久的大业!”言语掷地有声。
  “你们疯了,我没疯。”最重要的选择权在他手里,顾曜双眼微眯,世上众生千千万万,想守护他的,他想守护的,不过是那个软语斋的女子,那个给了他生命,护着他平安的女子。她的前半生吃了那么多苦忍了那么些委屈,好不容易他长大了,哪里还舍得别人再伤她分毫。语调越来越冷,顾曜扭头与公孙训平视,“我是顾子期的儿子,但凡我想要,无需你们,这天下终究会是我的。”
  “可你身体里流的是南晋的血,是赵家的血!”
  “那又如何?”若能用一条命换来十条命,若能用一次让步换来更多的利益,那便换,这世上本就没有黑白对错,只有成败输赢,“我选最好走的一条路。”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悲叹,顾曜果然不是赵衷,没有那么的耀眼明亮,没有满腔沸腾的热血。
  “母亲年纪已大,我想让她后半辈子再无风雨。”人要懂得面对现实,懂得选择最想要的东西,公孙训口中太阳般的男子于他而言很陌生,陌生到像是个不存在的故事,或许那人是母亲心中的至宝,可惜很抱歉,顾曜觉得自己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想拥有当下。转身离开,锦靴踩过落叶发出咯咯声,顾曜的声音遥远的飘荡在空中,“下次兵戎相见,你我各凭本事。”
  他不会手下留情,这就是他的选择,只要现在,不念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曜儿真的……会是个好的帝王……他比小赵和顾子期更适合当皇帝,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么选择了……所以,心好痛……他怎么会变得这么现实,还我当年那个软绵绵又可爱的小团子t-t
  ☆、恩义如纸
  “恩义薄如纸,何苦念曾经。”元容指尖有些颤抖,十指的蔻丹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得有点扎眼,这的确是曜儿的笔迹。
  曜儿见到了公孙训。
  殿内伺候的宫人眼角垂视着地面,心思却都留在元容这儿,她一抬手,周围的宫女太监就得了令,毕恭毕敬的弓腰而退,只留下勺儿和乐衣。
  “夫人。”待殿门闭上,勺儿才跨前几步小心开口。
  元容的脸色难看的骇人,东西是今早送进宫里来的,经的是锦安的手,顾子期自然是会只晓得。曜儿既然给她寄这封信,就必然有了自个的打算,这句话不是个好兆头,元容心里多少有些挣扎,可恩义岂是这般轻易就能遗忘的,
  “乐衣,你给公孙那边递个消息。”于情于理,元容都要伸手助他一把,断不能把他这些年的隐忍视而不见,她把信件递给乐衣,“让他走吧,天下之大。”
  曜儿是她的儿子,元容感念公孙训的恩情,但她不能置自己的骨肉于绝境。
  顾子期坐在昌乐殿内,檀香的味道淡淡地从远处飘来,手中是曜儿千里迢迢送上来的书信,那个孩子把剿匪的计策向他全盘托出,顾子期细细看过,有的计策甚妙,有的地方则略显稚嫩。
  他觉得这封书信,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曜儿不惜自曝其短,只为换取他的信任,想拼命地从他身上汲取一切有用的东西,弥补自身的不足。曜儿才十五岁,顾子期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年轻气盛,多少带着些不可一世的骄傲,哪怕他隐藏的再深,也做不到像曜儿一样,毫无保留的直面自己的所有缺点。
  顾子期阖上眼,他的声音很轻,似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别人道,“帝王寡恩义,至高无上本是世间最难走的一条路。”
  顾曜这个孩子自小就矛盾,元容把一切心血都灌注在了他的身上,教他懂事理、辩黑白、知恩义。他的文章也像元容平日的教导一般,写的是海晏河清时需行大道,只是字里行间却偶然透着若隐若现的迷茫。
  海水群飞的当下,当满腔的热血与阴暗的现实碰撞,他才逐渐看明白,这个世道并不是只有公平正义可言。后宫之内,尔虞我诈,元容拼命地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承受着各种苦难,却忘了,她受的苦难与煎熬都被那个未成长大的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只有知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弱肉强食,唯有历经过寒封穿心过脚踏白骨行,唯有走上最高点蔑视万物,才有资格不畏惧他人。就像山林中,凶残的老虎永远不会惧怕狡黠的豺狼。
  “陛下。”何飞立在顾子期身侧,眼前的男人早已褪却了之前的模样,岁月把他打磨的越发让人捉摸不透,“殿下这是在向您表忠诚。”
  在顾子期和公孙训之间,顾曜选的毫不迟疑。
  “这个孩子,心性不知到底随了谁。”没有他的阴狠算计,没有元容的无尽包容,甚至也不像赵衷那么温暖明亮。顾曜比起他们,更加的充满野心,也更加的光明正大。这只强壮的小老虎倔强的向他展示着自己比其他兄弟更为锋利的爪牙。顾子期叹了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争啊抢啊半辈子,他这只老虎如今年岁已大,亦不想再争再抢,“你修书一封给宋赟礼,让他莫要看戏,伸手去帮曜儿一把。”
  “您要舍了张家?”宋赟礼心思缜密,极擅谋略,是顾子期留在军中的一步重棋。
  “不是我要舍了他们,而是曜儿更适合那个位子。”虽说皇家贵胄,能做到谦虚自省本就不易,可和曜儿相比,顾安就像个单纯的稚子,他不及顾曜果决,亦没有顾曜的野心勃勃,“贤君尊礼以安民,明君拓土以强国。”
  可惜,贤君常见,而明君不常有,而这个国家,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傲视四方。如今的世道就是这么的残酷,你不变的强大,别人便会强大。
  不拓土强国镇压的周遭蛮夷俯首称臣,不把自己磨成刀俎他族变为鱼肉,这江山百姓哪里有什么太平安乐可言。
  “我怕夫人那边不好交代。”何飞心生顾虑,“若您真出手相助杀公孙训,怕是会彻底寒了夫人的心。”
  顾子期望着何飞略显严肃的面容,忍不住嗤笑出声。他与元容之间,早已不是寒心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可以概括了。
  这辈子他们俩注定栓在一起,算计、猜疑、试探、成全,人一旦到了某个高度,情爱便不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顾子期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可此生,他终究是抓住了她,至死而休。
  “她自己教出来的儿子,理应心中有数。”顾曜对元容甚为尊重,无论做什么想要什么,那个孩子多少也会提醒元容几句。
  哒哒——
  殿外传来敲门声,三短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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