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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亚利桑那?上帝啊,有人照顾你吗?”</p>
  “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我还能开拖拉机放牛呢!我不需要人照顾!”</p>
  “哎,好,好,我知道你身体挺棒——可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和卡尔舅舅吵架了?你原谅他行不行,你知道的,没有你——”</p>
  “哦,原谅他!我不!我为什么要原谅他!你看看,你才和他一家人……我想明白了!全想通了!我凭什么忍气吞声地原谅他,他天天骂我,不许我喝可乐,不许我吃汉堡,不许我和教堂唱诗班的霍斯特先生讲话!我跟我战友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暗示我花了太多电话费。他仗着自己是大学生,我是农民,就肆无忌惮地欺负我!我受够了!我犯了什么错!我有什么错!”</p>
  “我错啦,好的,不原谅他——可你们就是吵架了吧?到底为了什么?埃尔文说他问不出来……”</p>
  “是啊,吵架了!他让我滚,我就滚了!我想明白了,真是不行……没结婚,我什么都算不上!傻乎乎地伺候了国王老爷一辈子,等我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给他干活儿了,他就把我赶出门去!”迈克尔越说越激动,“他骂我‘老东西’……你听听!多难听!他还说‘我家’,是啊,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仆人不配住在他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p>
  “迈克,迈克,你怎么了?”小卡尔焦急地问,“你在哭吗?我的天哪,我这就过去——”</p>
  小卡尔坐夜班飞机,第二天一早赶到农场。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之前他带着妻女过来玩过几次。小夏莉喜欢骑着马驹咯咯笑。迈克尔见到小卡尔疲惫的神色,顿时羞愧起来,“我没哭,”他期期艾艾地让小卡尔坐下,给他倒咖啡,“我就是……年纪大了,唔,有的时候……”</p>
  “圣母玛利亚啊,你们到底为啥吵架了?”受迈克尔影响,小卡尔讲英语时不自觉地带点儿南方口音,“埃尔文在照顾舅舅,他说舅舅一声不吭,半个字都不肯说——”</p>
  “我,”当着小卡尔的面,迈克尔不敢打开冰箱,里面码着十几罐不健康的碳酸饮料,“我……今年是1995年。”</p>
  “对,圣诞节时你不还期待参加世界大战的庆祝活动?”</p>
  “我希望他陪我一起去。”</p>
  “卡尔舅舅不同意?”</p>
  “不是这个问题。”迈克尔长叹一声,“我以前参加活动,见过一些德国的老兵。我知道,战后德国的年轻人不怎么喜欢那些老战士,认为是他们给国家带来了灾难。但从军人的角度来看——唉,反正五十年过去了,再遇到的时候感觉还挺奇怪。我和他们聊天,互相询问是哪个部队的,参加过什么战役……他们很多佩戴着铁十字勋章,很神气,戴在脖子上。他有一枚,可我从没见他戴过,所以——”</p>
  昆尼西平时看起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最激动的一次,就是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那晚。迈克尔那会儿正陪着昆尼西看足球转播赛,斯图加特对阵拜仁慕尼黑。贝肯鲍尔退役了,可又冒出来一个什么克林斯曼,总有新球员吸引昆尼西注意。比赛结束后,迈克尔去厨房找罐头喂阿登三世,他在犹豫挑哪个口味时,昆尼西突然急切地喊他,“迈克,迈克!”</p>
  迈克尔以为昆尼西不舒服,急忙跑出厨房。昆尼西坐在电视机前,腰挺得笔直。新闻播报员的标准德语非常清晰,可迈克尔以为听错了,“……柏林墙上的大门大大敞开着……”</p>
  “真的?”迈克尔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确认不是出现了幻听。不,一切真实地发生了。民主德国开放了旅游和移民的条件,即可生效。迈克尔看到昆尼西站了起来,一手抓着胸口。“冷静,”迈克尔扶住他,“这是件大喜事——”</p>
  昆尼西执意要到街上去看看。迈克尔带着他,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陆陆续续有人出现在寒夜的街头,人们似乎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那天晚上,昆尼西一夜未眠。迈克尔陪着他——那是昆尼西从未表现出来的民族情感,他内心深处某些极为痛苦的东西,迈克尔在那天触摸并切实地感受到了。</p>
  “我希望他戴上铁十字勋章,就像那些老兵一样。”迈克尔低下头,“他不乐意。我以为是因为勋章的小问题——五十年代他没有去更换勋章,他的铁十字上还留着那个标志。去掉那个标志不难,家里有的是机器。我用锉刀轻松地就能把那个锉干净。我去三楼,他的铁十字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我找了好半天……最后,我找到了勋章盒,很沉。你小时候有次翻出了那个盒子,当时我就觉得沉得不正常。我打开盒子……”</p>
  “那里面不光放着勋章?”小卡尔猜到了,“还放着什么?”</p>
  “一把枪,”迈克尔闭上眼睛,“上帝啊,一把枪,八枚子弹——p08鲁格,我以为这玩意儿早就进博物馆了。我问他干嘛藏一把枪?他勃然大怒,说他有持枪执照,法律允许他拥有枪支。”</p>
  “是的,如果卡尔舅舅考取了持枪制造的话——”小卡尔不安地扭了扭肩膀,“但枪总归是不好的东西,对吧?于是你们吵起来了?”</p>
  “他当然可以拥有一把枪了,”迈克尔悲哀地说,“我和他吵架,不是为了他弄了把枪,而是……他为什么藏着那把老枪?”</p>
  第101章-完结</p>
  小卡尔是战后出生的一代,对他而言,枪与枪之间没什么不同。“我也有一把。”迈克尔说,“从战场上弄到的……那会儿德国的军官很爱配一把鲁格。但他那把是老式的,p08,而且……唉,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检查过他随身的物品,他连支破破烂烂的k98都没有,更别提手枪了。”</p>
  “就是说,那把鲁格不是舅舅的枪?”小卡尔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迈克尔忍不住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小卡尔立刻叫道,“舅舅不让你——”</p>
  “他怕我喝多了可乐变成大胖子。”迈克尔冷哼,“我偏喝!反正他也不要我了。好了,我拿着枪质问他,这玩意儿从哪来的。他恼羞成怒,说那是他的收藏品。见鬼的收藏品!我说,这不是你的枪,你弄把枪干什么?他说,不管我的事,他乐意买枪——他从黑市买的,五十年代,为了换钱,黑市里什么搞不到?他碰到了,觉得这把枪挺漂亮,就买了。‘你有意见吗?’听听!他用这种口气,颐指气使,我气坏了,别人去黑市买牛肉,他在黑市买枪,你拿着枪一准儿没想干好事儿。他气疯了,冲我大叫,‘你这个老东西,这儿没你说话的份!’”</p>
  小卡尔拿起可乐喝了一口,看那样子好像憋着笑意。“别笑,小子。”迈克尔严肃地说,“五十年代,他在黑市买了枪和子弹,这本身就很可怕。他可不是热爱枪械的那类人。我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很畸形?”</p>
  “你说什么呢!”小卡尔站了起来,“迈克,打我记事起你就照顾我,你就像我亲叔叔一样。你和卡尔舅舅的关系挺不一般,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我们学校就很多……加利福尼亚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艾米丽常说,要是能过成你俩那样,谁还在乎性别?”</p>
  “亲爱的孩子,坐下,坐下。”迈克尔苦笑,“我们这样好吗?唉,他有一些书,哼,他认定我这个没文化的农村人不会看,就大喇喇摆在书架上。其实我看了。心理学,哈!你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没有?就是说,在特殊情况下,受害人对加害者产生感情——他是受害人,我是加害者。因为我给他买新袜子和糖,给他几包咖啡,他就产生了误会——哦,他就是这么想的。从去年开始他就疏远我,提出分床睡。他搬到楼上去,也不怎么搭理我。我写封信,打个电话,去合唱团看看,他就骂我,嘲讽我……你不知道他那张嘴讲话能多伤人,我明明那么爱他……”</p>
  他捂着脸难过地哭了起来。迈克尔?费恩斯如今是个脆弱的老家伙了!在小卡尔过来,拍着他的背安抚时,迈克尔擦着脸想,五十年前他可绝技没料到自己会变成这幅老弱不堪的模样。“他、他还和那个法国佬勾勾搭搭!我都记着呢!1968年他又闹着去巴黎看画展,在美术馆碰到那只可恶的青蛙。怎么会那么巧!他们老早就约好了!法国青蛙带着他的老婆,他老婆带着她的女友——世上哪有这种事!混乱的一家人。青蛙老婆冲他一个劲抛媚眼,邀请他去喝杯茶。他们一群人用法语嘀嘀咕咕,我只能站在那看画。就我一个人在看画!全是圈儿啊线啊点啊……像小孩儿涂鸦。看画分明就是他的借口……他就是为了和青蛙鬼混!”</p>
  “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啦。”迈克尔拍拍小卡尔的胳膊,“我想通了,我老了,他却依旧风度翩翩。他甩掉我,那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治愈了。我在这儿也挺好,放放牛,听听歌,自由自在。这附近老头老太挺多,我再去交几个新朋友……别笑!我是认真的!你要真当我是你亲叔叔,就让你弟弟打听打听我的退休金和保险怎么办。我手头就剩下一点点钱,还不够买台二手拖拉机的呢!”</p>
  如何处理跨国的退休金和保险还没着落,小卡尔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他大事不妙。昆尼西生病了,全家人都急得要命。“舅舅声称要改掉遗嘱,”小卡尔复述,“不让你做遗嘱执行人了!”</p>
  “我本来也不想做!”迈克尔在门廊走来走去,“他病了?怎么了?一准儿是他忘了服药……”</p>
  “你回去瞧瞧他吧!”小卡尔恳求道,“求你了!迈克叔叔,卡尔舅舅死活不肯去医院,我妈妈急得病倒了!看在我妈妈的份上——”</p>
  这肯定是骗人的,迈克尔心知肚明。但没有办法,他已经不适应家乡的气候和空旷的原野,他想念慕尼黑热闹的街道,圣玛丽安广场的木偶戏,口味醇厚的黑啤酒。而且,迈克尔想,他一辈子的薪水都在昆尼西的户头上,他可不能便宜了可恶的大学生!拿到钱他就回美国,找个地方,比如纽约,买个小房子颐养天年。这次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同昆尼西“掰了”,他要先下手为强提出分手,为了美利坚的尊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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